“你不用嘴硬,那赵大有凭啥单单给你窝头?这年头,谁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老婆刚饿死了三天,他就熬不住了?
你说没有谁信?
你俩要是没有事,那他凭啥,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你吃?”
婆婆越说越激动,抓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就往潘红梅身上打。
“打死你个没骨气的贱货,长富他爹死的早,俺从25岁就守寡,拉吧着孩子过,从来没干活丢人的事。
你倒好,你咋这么没骨气,为了一口吃的,你就~你就…
唉!你做的出,俺也说不出口啊!你说,你咋这么不要脸…”
潘红梅不躲不闪,任笤帚疙瘩落在身上。
比起肉体上的疼痛,心里的委屈更让她难以忍受。
“俺孟家虽然穷,但不能不要脸面!长富才走了半个多月,你就做出这种事,你摸摸良心想想,你对得起俺那在外面拼命干活的儿子吗?”
婆婆一边打一边骂,最后体力不支,瘫在炕上喘粗气。
潘红梅满腹委屈,却不知如何辩解。
在这个饥荒年月,一点善意就能被扭曲成丑闻,一点粮食就能让人失去理智。
夜里,潘红梅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婆婆时断时续的咳嗽声,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丈夫孟长富离家时的嘱托:“红梅,家里就拜托你了。”
如今,自己在家受这样的委屈,没人体谅、没人心疼,没人替她说句公道话,更没处去申冤。
早知道会这样,就是饿死也不让丈夫出去啊!
她越想越伤心,偷偷的哭了一夜。
第二天,潘红梅揉揉红肿的双眼,照常起来做饭、上工。只是不再和赵大有说话。赵大有给她干粮,她摇摇头拒绝了。
她昨天夜里就暗暗发了誓: 宁可饿死,也不能让人说闲话,不能给丈夫丢脸。
几天后的傍晚,赵大有突然来到潘红梅家。他站在院子里,声音洪亮地说:
“大娘在家吗?我是来讨债了。”
婆婆颤巍巍地走出来,冷着脸问:“讨啥债?”
“前几天,我借给你儿媳妇一个窝头,说好过两天就还。现在我家也揭不开锅了,您看能不能现在就还给俺?”赵大有说。
婆婆愣住了。
赵大有继续说:“那窝头是我去公社,参加劳动模范大会时国家管饭吃的,我没舍得吃装口袋里了,那可是掺了白面的。
红梅说您病着,需要吃点实在的,这才开口向我借。如今我也不宽裕,您看...”
婆婆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她颤抖着问:“真是...借的?”
“这还能有假?当时好几个人都在场看见的,对了,你那侄媳妇杨贵花也在,你可别想赖账。
这年头,谁舍得白给人干粮?要不是你儿媳妇答应加倍还俺,俺也不会借啊!”
婆婆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她转身看向潘红梅,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大有临走时,偷偷塞给潘红梅一个小布包,低声说:
“给孟花和孟梅吃的,两个孩子太小了,光吃那点青菜团子可不行。”
说完不等潘红梅搭话就转身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潘红梅眼睛里含着泪:
“好人啊!这份情俺可咋还啊!”
那晚,婆婆罕见地把最大的一个菜团子推给潘红梅。潘红梅摇摇头,又把菜团子推了回去。
“娘,您还病着,您吃吧。”
婆婆的眼圈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潘红梅手上磨出的老茧,声音哽咽:“红梅啊,是娘对不住你...”
潘红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夜里,潘红梅偷偷打开赵大有给的小布包,里面是一个已经硬的跟石头似的窝头。
她急忙把窝头进在嘴里嚼碎,然后,再吐出来喂给孟花和孟梅吃。
这两个孩子被饿得,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很多年后,潘红梅还会想起那个饥荒的年月,想起那一个窝头引发误会。
她终于明白,在极端的环境中,人性的扭曲不是源于恶意,而是源于恐惧。
是看着身边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恐惧。
风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卷起一阵黄尘。
潘红梅蹲在河边的石板上,用力搓洗着孩子们的衣服。
衣服都是粗布做的,上面的污渍很难清洗。
有的衣服是大人衣服改的,很多都是孟弟穿的小了,又给孟花孟梅穿。
衣服早已经洗的看不到本来的颜色了,而且,还打满了补丁。可是,再破再旧也不能扔,扔了没钱添新衣服,孩子就得光屁股。
潘红梅使劲搓了半天,抖开衣服看了看,还是有污痕。
于是,她转头拿过来肥皂想再搓搓。
谁知道刚一扭动身体,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下腹传来,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拿着她的肠子打结,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得她手一松,衣服顺着河水漂出去几尺远。
“咋了,红梅?”旁边洗菜的妇女主任王大翠问道。
潘红梅摆摆手,额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没事,老毛病了。”
这疼痛已经断断续续缠了她半个多月了,时轻时重。
她一直以为是累着了,或是吃坏了东西。这年月,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哪还顾得上身子舒不舒服?
即便是有病了,也没钱去看。
她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
她闭上双眼,站稳脚跟缓了缓。
等那阵眩晕过去了,她这才弯腰捞起漂到河边的工装,拧干水放进木盆里,端起盆往回走。
回家的小路不过几百米,她却走得格外艰难。
潘红梅见大门虚掩着,她用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孟花和孟梅,一起迎上来嘴里喊着::
“娘,饿。”
“娘,俺要吃白面馍馍。”
潘红梅勉强笑了笑:“好,娘这就做饭。”
她走进昏暗的灶房,舀出半碗玉米面,想了想,又倒回去一小半。
缸里的粮食得撑到月底,队里发的粮票越来越不够用了。
疼痛又一次袭来,这次比刚才更猛烈。
她不得不扶着灶台才能站稳。
她觉得肚子疼起来的那一阵,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她的肠子,那种疼痛不亚于生孩子的疼。
“娘,你咋了?”孟弟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望着她。
“去玩吧,娘歇会儿就好。”潘红梅强撑着说道。
她摸索着走到炕边,慢慢躺下。被褥硬邦邦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因为身体不适,她已经好几天没有晒被子了。
这是孟长富去炼钢厂的第二个月了,家里就剩她和四个孩子,幸亏有婆婆帮衬着她,要不然她是一刻也离不开家。
黄昏时分,潘红梅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睡了过去,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
“红梅!红梅在家吗?”是妇女主任王大翠的声音。
潘红梅挣扎着爬起来去开门。
王大翠一看见她就惊呼起来:“你这是咋了?脸白得跟纸似的。”
“可能是吃坏肚子了...”潘红梅虚弱地说。
王大翠急忙扶她进屋,点亮了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