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结绿宫的书房里,苏蒂和辛涅布隔着铜牛长案相对而坐。
“哈普大人告诉过我调查的结果。只是……我不知道出了这些事,不知道你冒了这么大的险……”
苏蒂垂眸看着布包里的柯楠树叶和圆石,喃喃地说。
辛涅布几乎要恨父亲了。他自己与苏蒂的母后阿茉丝公主年少时的相恋无果,又因为这段人人皆知的青涩初恋而被她父王猜忌,就顽固地阻隔在他与苏蒂之间。若非如此,以他的才学能力、品貌情分,怎么会让那个平民侍卫抢占先机?
“是我的错,一向是你们来找我,我从来没想着去看看你。”她在雪花石莲花灯的光晕下抬起眼睛,诚恳地望着他,“你身体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是睡到半夜被叫醒,只是简单梳洗了一下,没有妆束,眼睛还有些迷迷蒙蒙的,像一只刚睁眼的幼豹——她的宠物豹子塞克梅特小时候的样子。如今这头庞然大物已经差不多占据了长案下的全部空间,任她光着脚丫踩着脊背,像猫咪一样呼噜着,长长的尾巴弯上来,在她手肘上蹭来蹭去。
他笑了笑:“没事了,我又不是弱不禁风。你觉得有什么人可能得到这种草药,什么人有这种发射机关?”
他为什么要谈论这些?他想说的是别的事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说这些——至少,必须先说这些。
她翻来覆去地细看那枚石子。那只是一枚极其普通的小石头,在沙漠里俯拾皆是,没有任何特殊的形状或者特殊的印记。
“刺客用这个打你手腕?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来。森穆特……”她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辛涅布比她检查石头还仔细地观察她的神情。他觉得她的眼睛显得更迷蒙了,声音也柔和了半分。他希望那只是自己想多了的错觉。
“他还在塞特军团里的时候,我跟他比过剑,那时,有人用石子打他膝盖,想要让他意外跌倒,进而被我失手刺死。”
辛涅布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刻的冷笑:“谁会用这种手法算计一个大头兵?”
“我们都想到的那个人。”她耐心地说,“当时他在那夫尔提手下,那夫尔提夺了他的战功,得到了嘉奖和晋升。当他发现森穆特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的时候,就决定灭口,我提出的比剑刚好给了他一个良机。”
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那张脸孔浮现在辛涅布眼前。平平无奇的长相,甚至还不是她身边的侍卫长,只是个副职。他几乎没有听见过他开口说话,但那双黑眼睛像会蜇人一样。他同意那夫尔提的判断。
苏蒂继续说:“所以整件案子就清晰了。阿蒙作为库什总督亲王,发现了努比亚进贡黄金解送出发的时间和进入王城银库的时间有差距。他决定暗中调查。也许是那个女人借由在他身边的时机,不知怎么探听到了这件事,告诉了她父亲塞斯卡夫。塞斯卡夫也许是害怕阿蒙继位后会对他进行清算,也许,他原本就想立他的草包外甥为王,好继续操控朝政。”
她黑眸中的雾气消散了,望着墙上挂的北境地图。那夜她指尖蹭上的红墨还留在海岸线附近,但那个拥着她共看江山的人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他设计害死了阿蒙,并且把这阴谋伪装成平定努比亚叛乱过程中的意外。也许连叛乱都是他操控引发的。当他发现你调查王陵时——这说明王陵卫队有鬼,或者你被跟踪了——就派人对你下手,也许这个人就是他儿子的某个随从,出于同样卑鄙的目的,对森穆特也下过手。”
“我认为殿下分析得对。但定罪的证据还不够。”
“非常不够。我们现在有什么?用锡青铜和铅青铜拼接以致易于断裂的战车铆钉,其来源可以被用来诬陷彭尼赫培或者帕赫利。这些叶子和这块小石头,得先承认你盗掘王陵之罪。三场未遂的灭口案,只有受害者一面之词。官船拦截案,那夫尔提有意雇佣水贼来做,即便当庭对质,也可以说水贼干的就是老本行,受我指使胡乱攀咬。白仓的贪腐和黄金挪用,似乎只是权贵聚敛常态,如果我严查穷究,必致四面树敌。”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有莲花灯里的灯芯噼啪微响。
辛涅布望着她,她坐在扶手椅里,看上去很娇小,手指在沉思中无意识地抚弄着塞克梅特毛茸茸的尾巴尖,侧脸望着地图,睫毛又密又长,简直让他想到自己的名马“飞羽”。阿蒙摩斯曾经以为她是用来驯服的烈马,他错了。她的黑眸里有风暴。你不会想在自家宅邸里收藏一场风暴,但有些人,比如他,会想要走进她。
“我们可以继续追踪黄金的去向。”他说,“有些人用这些来挥霍——置田地、建宅邸、过豪华的生活……但塞斯卡夫从外面看来,简直算得上朴素,夫人过世后没有再娶,不过是收纳了两个家养女奴作侍妾,日常衣食住行,不过体面而已。那么他大费周章地聚敛,有什么用处?”
苏蒂点点头:“你说到点子上了。他的田庄,照白仓案中看来,属于强取豪夺而不是正常买卖,花不了什么钱,且大多在神庙和亲属名下。那道‘水渠捐’,还有套利得来的黄金用在哪里了?你觉得他会是垒一堵金墙坐那儿欣赏的守财奴吗?”
辛涅布摇摇头:“不会是。”
“我也这么觉得。”苏蒂有些烦恼地说,“但这是最难的一步。黄金、谷物又没有名字,谁能证明是属于他的?除非像帕赫利对他家仆开的妓院那样,昼夜监视,全程跟踪,这又很容易被察觉。我有一种直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王城,在父王眼皮底下。”
辛涅布叹了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
看到那个身影映照在楼上书房窗户光晕里的那一瞬间,森穆特下意识地退入庭院花树的暗影中。
他有什么必要回避他?站岗守卫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他大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能被看到的地方,在那个男人带着他那惯有的沉静而高傲的姿态俯视过来的时候,回他一个挑衅却无可挑剔的鞠躬。
但是他做不到。
为了让他专注学习,苏蒂免去了他守卫执勤的职责,但是他每天半夜仍会起来各处巡查一遍,只要能望一眼她书房或者卧室的窗口,不管是温暖的灯光,还是静谧的黑暗,心里都会立刻得到甜蜜的安抚。那是他私藏的蜜糖,但今晚,这蜜糖里掺进了始料未及的苦涩。
在他一整天都没能见她一面的时候,那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半夜独自来访,跟她待在一起这么久?!
他从胸口到喉头都仿佛被尖锐的碎石子填满了,疼得透不过气来,但他却无法停止注视那道修长的剪影。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想象,另一道纤秀的身影也出现在窗口,与那个剪影并肩而立。他甚至能听到他布道般低沉柔和的嗓音和她夜露般清凌凌的回应,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深夜独处,温柔的谈话,亲密的靠近……他所赖以确认“我们不一样”的东西,被一点点肢解、占领。
哈普辛涅布大人是她最信任的盟友,是她的股肱之臣。深夜来访,必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议。头脑这么对他断言,但心脏却在对他叫喊,这个男人比一百个刺客都危险,不能让他再跟她独处下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设想,找一个什么借口进去,汇报、请教、或者端茶递水、提醒休息,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想敲门的手。
她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专注和冷静。他不能用自己的私心去扰乱她的心神。
爱上月亮的代价之一,是接受她身边永远群星环绕。
“就算是看不见的风,刮过也会留下沙子的痕迹。”辛涅布的目光缓缓扫视庭院中夜风下摇曳的树影,低沉柔和地说,“我们可以假设,他想干什么,会干什么,怎么干……”
苏蒂转头望了望他。他比他父亲哈普大人长得更像异国祖母,侧颜的眉骨和鼻梁带着异域风情的冷冽,眼窝阴影深邃,黑夜里眼眸幽暗得看不出碧色,像夜晚尼罗河打着漩涡的暗流。
“如果我是他的话,会先杀了你。”她开玩笑地道,“现在起别再大晚上的往外跑了。”
他弯了弯嘴角:“为什么不是先杀你自己?”
“杀我可没那么容易。”她笃定地微笑,辛涅布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回庭院中。
不知道她这份笃定,是想到了三千禁军、三百暗卫和她身边的十二名侍卫,还是……仅仅想到其中的某一个。
他没在庭院中或者柱廊下找到那个人,但只要那人还担得起这样的信任,此刻便不能不在场。
苏蒂转身回去,敲了敲铜铃。随着清脆的铃声,一名侍卫走了进来——不是那个人,是侍卫长提伊。
“提伊,给辛涅布大人安排个下处,今晚他就在这里留宿。”
“是,殿下。”
提伊退下后,她踮脚去够墙上挂着的地图,辛涅布走过来,帮她把地图取了下来,铺在长案上。
“阿蒙遇袭,是在努比亚第三瀑布。”她拿起一枚塞尼特棋子摆在地图最南端。
“你被刺杀和白仓案,是在王城。”两枚棋子分别放在尼罗河西岸和东岸。
“拦截官船,在靠近阿拜多斯的地方。”(古埃及重要城市,在底比斯以北不远)
“白垣城——他拦截那里派来的老书吏,是在害怕什么?”
辛涅布也拿起一枚棋子,放在北境:“他利用金银在埃及和北方诸国之间的差价套取利益,一定在那里有能够交易的渠道。”
“我还想起一件事,阿蒙给我看过的铜矿账本……消失的三万德本铜——在西奈。”
辛涅布又在北境摆上一枚棋子:“还有温纳蒙大人使团的遇袭……如果努比亚人的叛乱背后有他的黑手操纵,难道他不会故技重施吗?”
苏蒂点点头,手指在北方三枚棋子那里划了一个圈,敲了两下。
“这里,是重点。”
两个人再次沉默了。苏蒂重新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图,仿佛要穿透那些代表山川国界的墨线和大漠风烟,看到遥远的阴谋策源地。密匝匝的睫毛间,燃烧的不是未亡人的泪光,而是野心家的暗火。
辛涅布恍惚觉得自己又听到了阿蒙摩斯的轻笑:“兄弟,小豹子要的嫁妆你给不起。所以别在那愤愤不平了,我找女人是免得大婚前就忍不住把军旗插进她疆域。但只要看过她在议政厅吵架的样子,所有的闺苑艳舞就都是垃圾。”
她的指尖沿着迦南地区的一条墨线划过:“这条,是哥哥教过我的北征补给线。他说,这是四战之地最好走的通道。如果塞斯卡夫要运送那些贵重的金银,应该不会走小路,那等于奉送给山贼强盗。”
“另一条,从西奈铜矿出发,经大苦河(尼罗河三角洲的一条支流)进入尼罗河,逆流直上,运输铜锭到王城。”
“这两条路线的交汇点——阿瓦利斯。”她在形如莲花的疆域东北角上划了一个小得多的圈,冷冷一笑:“这一次,轮到我来北征。”
外面的风声就在此刻猛然加紧,呼啸着扫过庭院花树,恍如远方胡狼的嗥叫。书房里莲花灯的焰心都忽闪起来。
提伊在门口敲了两下门,走了进来。
“殿下,大人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苏蒂站起身来。
“夜凉了,先休息吧,明天再讨论。”
她把辛涅布送到门口,又想起来,说:
“噢,对了,要是荷泰普介意你‘夜不归宿’的话,跟她说我给她准备了结婚礼物——”
他打断了她:“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婚约,殿下。”
苏蒂吃了一惊,望向他的眼睛。
“长辈们自然可以有他们的想法,但那不是我的。最终决定权在我,至少在我这个阶层是这样。”
他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云淡风轻,但紧握的掌心沁出微汗,仿佛那副没送出去的弓箭,已经在手心攥了七年。
他看着她错愕的神情,又笑了笑,“或许,为了拿到你那宝贵的礼物,我也可以去结一结婚。”
跟着提伊走下结绿宫楼梯的那一刻,辛涅布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从萧萧作响的树影里现身出来,像一匹守望着月亮的大漠孤狼,眼睛死死盯着他,没有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