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的准备一切妥当,韩乾收拾了一番仪容,思忖着如何回复当下最为急切的两件事。确切的说,一件是皇帝关注的,另一件则是自己主推的。
经过石钟秀谋反及这些年来西阳国旧势力的不断涌现,他深知父皇的多疑,要同时化解父皇之虑并推进己策,其中分寸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倾覆。
但是过分的小心退让,只会让父皇觉得自身的无能,要试探清楚皇上的最终底线和他的真实想法,只能从战事的角度出发。一阵头疼欲裂,韩乾从内院转身步入书房,只见谋士顾先生正静候于侧,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已将他胸中块垒尽收眼底。
二人交谈了一回,阐明了各种路径,二人决定从当前太子韩乾自身的局势出发,走一步险棋,先试探皇帝的意思,再行定夺。
“太子殿下,如方才所言,以进为退!试探圣意,同时做好预案。”顾先生目光稍稍有些兴奋。
“眼下只能如此了,顾先生,有劳你出面一趟,再和典教寺的人谋划一下!”
“属下这就去办!”
晚朝后,御书房只剩下韩重进与韩乾父子二人。博山炉里的龙涎香似乎燃到了某个节点,香气变得愈发浓郁沉厚,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人的呼吸。
晚朝后,御书房只剩下韩重进与韩乾父子二人。博山炉里的龙涎香似乎燃到了某个节点,香气变得愈发浓郁沉厚,几乎凝成实质,压迫着人的呼吸。
韩重进脸上的慈和与期许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海般的平静。他缓缓踱步到巨大的窗棂前,背对着韩乾,望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四方天空。夕阳的余晖给琉璃瓦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也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如同一柄出鞘的、沉默的利剑。
“乾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般的冷硬质地,与方才对韩元的温言判若两人,“你觉得经过多日的筹备准备,元儿此行,能有几分把握?”
韩重进最关注的依然是蚩尤剑,韩乾暗自嘘了口气,依旧垂手侍立,姿态恭敬,声音平稳无波:“父皇,杨顺成回报,段青灯早已经取得了鱼肠剑和蚩尤剑,只是他的武功修为太过于强悍,他屡次失手,三弟赤诚,段青灯重义。以恩情为引,以诚心相待,寻剑之机,当有七成。”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不带任何私人情绪。
“只有七成?”韩重进低声重复,似乎有点失望,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七成,也够了。蚩尤剑,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他没有说完,但窗棂上倒映出的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针尖。“云虚子那老道,话只说了一半。他既知剑在昆仑,更知其中蕴藏之力……这剑,朕,必须第一个拿到,而且最终朕还要剑指昆仑,直逼轩辕!”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韩乾,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典教寺你还得好好调配调配,从今往后,玄甲卫统一归你调遣。告诉他们,元儿是明线,他们是暗线,不能暴露!”他停顿了一下,空气中那凝滞的龙涎香气似乎都因这短暂的停顿而冻结,“若事有不谐,或段青灯另有异心,想办法除掉……无论如何,蚩尤剑,必须回到朕的手里!明白吗?”
韩乾的头颅更低了一些,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面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只是清晰地应道:“父皇的意思儿臣,蚩尤剑是轩辕剑的对头,也只有他才能呼唤出轩辕剑的无上能力,儿臣明白,重整典教寺拿回蚩尤剑,必不负父皇之命。”
韩重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片刻,他才缓缓收回视线,重新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框住的天空,语气又恢复了深沉的平静:“去吧,此事,关乎国运。你,当知轻重。”
“儿臣遵命,为了国家社稷,儿臣定位竭尽全力!替父皇分忧!”
“你明白就好!”韩重进又扭头望着他。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陈奏。呼伦族之事,儿臣以为,当断则断,刻不容缓。这几日儿臣也从兵部勘察了奏章,事关紧急,都被石钟秀逆贼弹压着不陈奏,儿臣恳请用兵,消除肘腋之患!”韩乾的言辞,清晰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石子,投入深潭。
韩重进眼神骤然一闪,刀锋的寒光映着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珠,缓缓转向韩乾:“哦?太子有何高见?呼伦族……那些草原上的豺狼,又在边境嗅到了什么腥味?”他的语调低沉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韩乾深吸一口气,胸膛内那颗被权力渴望反复淬炼的心脏有力地搏动着。他抬起头,目光迎向父皇那双能冻结灵魂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次政见之争,更是他崭露锋芒、试探父皇底线,甚至……是向那至高权柄迈出的第一步。他必须说服,或者,至少让父皇看到他的力量与决心。
“父皇,儿臣只陈实情。”韩乾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石贼虽伏诛,然其党羽未尽!儿臣近日严查余孽,顺藤摸瓜,发现多条线索直指呼伦王庭!石贼生前,与呼伦大单于暗通款曲,输送我北辽军械粮草,换取其在我边境纵兵劫掠,制造混乱,为其谋反创造时机!此乃叛国通敌,铁证如山!”
他向前一步,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奏折,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供词、物证清单和边境军报。“父皇请看!这是边军斥候拼死带回的呼伦大单于亲笔密信拓本,上面盖有呼伦王庭金狼印!这是被俘石贼心腹的口供,详述交易地点、次数、经手人!还有,上个月朔方、云中两郡遭袭,百姓流离失所,粮仓被焚,事后勘察,遗落的箭簇、马蹄铁,皆非我北辽制式,而是呼伦特有的精铁狼牙箭与弯月蹄铁!这绝非寻常寇边,而是蓄谋已久的配合,是石贼遗毒,更是呼伦对我北辽赤裸裸的挑衅和蚕食!”
韩乾的语速越来越快,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试图楔入韩重进那被猜忌层层包裹的心防。他刻意强调了“石贼遗毒”,将呼伦族的威胁与刚刚平息的、让皇帝刻骨铭心的叛乱直接捆绑,点燃那根名为“复仇”和“后患”的导火索。
“石贼余孽与呼伦勾结,已成我北辽心腹大患!若任其坐大,假以时日,必成燎原之势!”韩乾的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刑天般的战意,“儿臣以为,当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请父皇下旨,调集北境精锐边军,联合忠于朝廷的漠北仆从部落,兵分三路,直捣呼伦王庭!诛杀呼伦大单于,尽屠其王族亲贵,将其青壮贬为奴隶,妇孺分赏将士!焚其草场,毁其水源,使其百年之内,再无南顾之力!唯有如此,方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震慑所有觊觎我北辽的宵小,更可借此机会,将石贼残存在军中和边地的势力连根拔起!”
“尽屠王族,永绝后患,口气有些大了吧?”韩重进终于开口了,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冰冷而缓慢。他没有看那份奏折,只是将桌案上那柄匕首“笃”地一声,狠狠钉在摊开的地图之上,刀尖正落在标注着“呼伦王庭”的位置,入木三分。
“太子,你好大的杀性,好气魄,好胆识。”韩重进抬起眼皮,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忌惮,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你可知,呼伦部控弦之士不下十万?其骑兵来去如风,惯于野战?深入茫茫草原,补给线漫长,地形不熟,稍有不慎,便有被围的风险!我北辽精锐,经石贼之乱,军心未稳,朝中更是……人心惶惶。” 他刻意加重了“人心惶惶”四个字,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韩乾,“此时倾国之力远征?若战事胶着,或是……再出一个‘石钟秀’,趁虚而入,动摇国本,你待如何?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皇帝的话语,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韩乾的心猛地一沉。他听懂了父皇的弦外之音:元气大伤是真,但更关键的是“人心惶惶”和“再出一个石钟秀”!父皇在怕!怕他韩乾手握重兵后,会成为新的、更可怕的“石钟秀”!这已不是对呼伦的担忧,而是对他这个太子赤裸裸的防备和猜忌!
“父皇!”韩乾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和冰冷的失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正因军心不稳,朝堂动荡,才更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提振士气,凝聚人心!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用呼伦王族的血,来洗刷石贼带来的耻辱!用一场灭国之战,来宣告我北辽的威严不容侵犯!儿臣愿亲赴前线,提三尺剑,为父皇,为北辽,荡平此患!若有不臣之徒敢趁乱作祟,儿臣定叫他粉身碎骨!” 他再次强调“亲赴前线”,既是表忠心,也是在试探——试探父皇是否敢放他兵权。
韩重进的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古怪的弧度,像是笑,又像是狰狞的抽搐。他缓缓拔起那柄匕首,刀尖在烛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太子……你的忠心,朕心领了。”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森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能儿戏?”
“岂能儿戏”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韩乾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迅速涌上一种屈辱的潮红。父皇不仅拒绝了他的提议,更是直白地警告他:兵权,你想都别想!
“朕意已决,无需再议!”韩重进猛地一挥袍袖,带起一阵阴风,烛火剧烈摇晃,将他扭曲的影子投满墙壁,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福全,进来传旨:北境各军镇,严守关隘,深沟高垒!遇呼伦小股游骑骚扰,驱之即可,不得擅自越境追击!凡有敢言战者,视同动摇军心,立斩不赦!”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韩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暴虐的权威,“至于石贼余孽勾结呼伦之事……着羽林卫暗中查访,严密监控!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但,绝不可因此挑起大规模边衅!当前要务,是休养生息,稳固朝纲!任何可能引发动荡之举,皆不可为!太子……你可听明白了?”
“是,儿臣告退!”韩乾冷冷地望着韩重进,略一躬身,一步步后退,直至书房门口,才转身开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渐沉的暮色之中。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
韩重进独自一人立于巨大的窗边,夕阳最后的残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刻痕。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窗外那片渐渐被黑暗吞噬的天空,然后,猛地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在手背上狰狞凸起,仿佛要将那片虚空,连同那柄传说中的魔剑,一同死死攥在掌心!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缓缓地,以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躬身行礼。一步一步,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大殿。 “父皇老了,胆小了…”韩乾在心中默念着几句话,此刻却只剩下刻骨的冰冷,“你守着你的恐惧龟缩吧……这北辽的江山,这生杀予夺的大权……迟早,会是我的!那就让我来主导这一切吧!” 他抬起头,望向关山方向,那里深埋着巨大的财宝。韩乾,这头被逼入绝境、已然蜕变的困兽,似乎找到了一条撕裂囚笼、攫取那无上权柄的最佳时机!
变局的棋盘,正式落下了第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