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几名侍卫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韩乾没有反应,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入黑暗的角落。
“殿下!是王命!陛下……陛下赦免您了!要您……即刻去见驾!”侍卫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赦免?见驾?
这些词语如同天方夜谭,但在韩乾混沌一片的脑海中激不起丝毫涟漪。他依旧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侍卫们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搀扶起这具轻飘飘的身体。当韩乾被半扶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出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牢门时,刺眼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虚弱和畏光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被搀扶着,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长长的、昏暗的甬道。每一步都那么艰难,镣铐拖在地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或许……是另一个更深的炼狱?或许是……最终的解脱?
当他终于被带到承天殿那巨大的、敞开的殿门前时,殿内强烈的光线和那熟悉的、带着血腥和熏香的复杂气息,让他下意识地再次闭紧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韩乾下意识的朝着黑水牢房瞅了瞅,一个欣慰的笑容后转变成一种审视的眼神,这是一种心态的转变。被人搀扶着出了牢房,韩乾紧闭着双眼,大脑中不断涌现着各种画面。
“乾……乾儿……”
一个极其嘶哑、充满了无尽悲怆和颤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韩乾死水般的心湖中猛地炸响!
这是父王的声音!
韩乾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身体猛地剧震!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抬起头。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钧重,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在刺眼的光晕中艰难地聚焦。
他看到了丹陛之下,那个跪在血污金砖上的、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侧脸的轮廓……那熟悉的感觉……
元……弟?!
不!不可能!元弟已经死了!他不是自己害死的!间接的也是自己害死……等等!
韩乾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他猛地甩开搀扶他的侍卫,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踉跄着向前冲去!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冲到那个跪着的身影面前,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冰冷的金砖撞击膝盖的剧痛他浑然不觉!他伸出那双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此刻却剧烈颤抖的手,如同触碰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影,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拨开了韩元脸上那缕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乱发。
当那张饱经风沙摧残、布满伤痕、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脸庞,清晰地映入他浑浊的眼帘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韩乾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思维,都在这一刻停滞!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眼睛瞪大到极限,瞳孔深处,那被绝望和冤屈冰封了太久的死水,如同遭遇了九天神雷的轰击,瞬间炸裂!冰层在震耳欲聋的碎裂声中轰然崩塌!
不是幻觉!
是真的!是元弟!他还活着!
“元……元弟……?”一个极其微弱、如同从灵魂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血锈味和难以置信的破碎声音,从韩乾干裂的嘴唇中溢出。每一个音节都颤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声带已被这巨大的冲击撕裂。
韩元猛地抬起头!当看清眼前这张同样形销骨立、苍白如鬼、写满了无尽痛苦和冤屈的脸庞时,那双布满了风霜和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滔天的巨浪!是痛惜!是悲愤!是刻骨的恨意!更是……失而复得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喜!
“大哥!!!”韩元发出一声如同孤狼啸月般凄厉又狂喜的嘶吼!他再也无法抑制,用那只完好的手臂,猛地、死死地抱住了韩乾同样枯槁颤抖的身体!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对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啊!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三弟!”韩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冲破所有枷锁的、如同灵魂被撕裂般的悲鸣!他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同样死死地抱住了韩元!仿佛抓住了这无边黑暗地狱中唯一的浮木!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至亲,永远锁在自己身边!
兄弟二人,如同两株在狂风暴雨中相互支撑、伤痕累累的枯树,在这象征权力与血腥的殿堂中心,死死地抱在一起!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那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压抑了太久的冤屈、痛苦、恐惧、绝望、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有积郁在胸腔里几乎要将他们撑爆的滔天情绪,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原始、最汹涌的嚎哭!
韩乾的哭声嘶哑凄厉,如同杜鹃啼血,充满了洗刷冤屈的悲愤和对逝去一切的痛悔,也饱含着对自己命运不公的痛哭。
韩元的哭声如同荒漠风暴,粗犷悲怆,带着死里逃生的后怕和对兄长所受苦难的刻骨痛心。
两股哭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悲怆的挽歌与最狂喜的赞歌同时奏响,在空旷的承天殿内反复回荡、撞击,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别伤心了,一切都过去了,元儿平安归来,这是对朕的最大的鼓励!”韩重进站在丹陛之上,亦是泪眼婆娑。他看着丹陛下死死相拥、嚎啕痛哭的两个儿子,那悲怆到极致的哭声,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割着他那颗早已被悔恨和痛苦反复凌迟的心脏!
迟来的父爱和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悔恨,瞬间冲垮了这位铁血君王所有的堤防!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再也无法支撑,“噗通”一声,这位曾经睥睨天下的北辽之王,竟如同一个最无助的老人,重重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丹陛之上!
“父皇,您怎么了?叫太医,快叫太医”韩乾兄弟二人连忙冲了过去。 “不用叫太医,朕今天高兴,朕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韩重进浑浊的老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他深陷的眼窝,划过布满皱纹和血污的脸颊,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金砖上。
次日的御书房深处,博山炉中升起的青烟如凝固的河流,在沉滞的空气中蜿蜒,最终消散于藻井繁复的阴影里。
一切恢复了往常,一日的调理,让父子三人恢复了往昔的姿容。
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厚重、沉稳,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粘稠感,沉甸甸地压在韩元的心头。他垂手立着,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肃立的太子韩乾——那张年轻却已过分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大理石像,只有下颌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来吧,你兄弟二人都随朕坐下,今日好好听听元儿身上发生的事情!”韩重进朝着福全挥了挥手,示意他出门守护,目前任何人都不要见。
韩元见韩乾眼神中充满了要洗刷冤屈的期待,便将发生在高昌的事情阐述了一番。 “父皇,三弟此番受苦了,幸好有天神佑护,这一切都怪我御下不严,管教不周,却叫石钟秀钻空子,若不是父皇运筹帷幄,结果不堪设想!”韩乾跪地叩头道。
皇帝韩重进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刻意收敛后的平和,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却字字清晰,砸在韩元耳膜上:“你先起来,元儿此番在高昌,受苦了。典教寺那些无法无天的逆贼,竟敢对朕的皇子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朕,定要将其连根拔起,寸草不留!太子,着令你即可调查典教寺的事情,给元儿一个交代!” 他放在紫檀书案上的手微微蜷起,手背上青筋隐现,一股冰冷的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龙涎香带来的暖意。韩元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那份劫后余生的委屈和后怕,被这突如其来的凛冽帝王之怒搅得更加纷乱。
“父皇,典教寺实则是儿臣多年前培育的一支江湖力量,帮助处理官府不便处理之事,只不过后面被石钟秀利用,索幸三弟无碍,儿臣也安排解散了典教寺!”韩乾躬身道。
“你说的不错,元儿幸得天佑,” 韩重进话锋一转,语气似乎柔和了些许,目光落在韩元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元儿,你方才说那段青灯……便是那个救你的江湖人?那个也在追寻宝剑的人?可知道是什么宝剑,让高人如此执着?”
“回禀父皇, 儿臣并未细问,但据儿臣看来,段青灯及顾小蛮二人都是正派人士,原是我北辽的铸剑师,传承大师技艺,想必所追求的宝剑定然是正当之剑!”韩元忽然觉得韩重进问的有些怪异,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正义之手追求正义之剑,朕的意思有两点,其一,他对我们有大恩,当思回报,其二,也不能耽误段青灯自己的事情,待他寻到宝剑,找他回京,朕册封他为护国将军,手持宝剑,替我北辽驱除一切妖孽!”韩重进不紧不慢地说道,随后紧盯着韩元,那种眼神韩元是看不透的。
“是呀,三弟,这等高手须得为朝廷,为百姓出力!方能体现他的大侠风范!”韩乾道。
“一个铸剑师……”皇帝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种奇特的意味,像是在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分量,“倒是个难得的义士。元儿,你能得遇此人,实乃天佑我北辽皇嗣。这份救命之恩,皇家自当厚报。”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凝重,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向韩元,“只是,元儿,你可知,他们所说的宝剑,据钦天监推算,乃是蚩尤剑,上古魔兵的蚩尤剑!”
“蚩尤剑?”韩元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蚩尤剑的传闻韩元自然是知道的,那是一柄异常凶猛的宝剑,传闻得之者实乃大奸大恶之徒,此番他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震惊、恐惧、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
“不错!正是那传说中饮尽上古神魔之血、凶戾无比的蚩尤魔剑!”韩重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焦虑,重重砸在空旷的大殿上,震得铜鹤香炉里的青烟都微微摇曳。“此等毁天灭地的凶物,在一个铸剑师手中,如果镇压不了它的魔性,你这位救命恩人怕是凶多吉少。”
“这,若是这样,这该当如何?或者父皇多虑了,段大侠说不定寻找的不是蚩尤剑呢?”韩元喃喃自语。
“但愿天佑我恩人。三弟啊,你心思单纯,有恩必报,天下宝剑,如今能理清头绪的莫非鱼肠,湛卢和蚩尤,他们出现在西域,因机缘能救你,这本身也就是说明了你们的命数和渊源。传闻蚩尤剑最终是埋葬在西域的茫茫黄沙中。最近石钟秀腐蚀了典教寺,他排出了两拨人,一波人手要杀你,另一波人手正是追查蚩尤剑的下落。情报探明,你那位救命恩人,正是顾九章的徒弟,他从绍兴获得了鱼肠剑,就跑去了西域,自然是追踪蚩尤剑的下落!父皇刚刚言明,蚩尤剑暴戾无比,一般人无法抵抗他的魔力,多年前父皇运筹帷幄,找术士练就了一些丹方,可以提高持剑者的能力,大哥建议你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拿着丹方去救你的恩人吧,即便他手中不是蚩尤剑,也算是我们皇家的一番心意!如此江湖义士,实在不忍他命丧剑手!”韩乾话说的十分诚恳。
“有这么厉害么?”韩元瞧了瞧韩重进,又看了看韩乾。
“元儿,为父是怕他受不了魔力的蛊惑,一旦倒行逆施,恐怕对百姓来说是天降灾祸!太子,帮帮你三弟,韩家救命恩人,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记住,找到宝剑,就是找到我北辽百姓的护国良臣!百姓太苦了,这些天朕也想明白了,我的时间不多了,江山还是你们的!朕过去杀戮太重,你们要善待你们的百姓。”韩重进忽生无限感慨,面颊上竟然流出了一行浊泪。
“是,父皇。”韩元心里一热,心底的暖流又悄然涌动起来。父皇终究是关心江山社稷的。
韩重进缓缓点了点头,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轻微却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又重复了一番之前的话语,“如此侠义之士,朕自当感念。回想起多年前,云虚子大师告诉朕,世间有柄古剑,名曰鱼肠,鱼肠牵蚩尤,二者凶悍无比,若段侠士正是寻找这二者或之一,朕担心剑的邪术和心魔,他未必能扛得住啊,扛不住便会丧命,令朕忧心…”他微微沉吟,目光又扫过韩元,最终停在袅袅青烟之上。
“福全,取朕的丹方过来,给边王殿下!”韩重进又朝着内庭招了招手。
韩重进的目光在韩元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韩乾沉静无波的身影,最终落回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他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疏淡:“元儿,朕知道你如今牵挂你的恩人,做你该做的事情,需要任何资源,朕都会答应你。你先回去歇息,待会儿朕会着人叫你用膳!”
“谢父皇!儿臣告退!”韩元再次行礼,声音洪亮,带着即将奔赴使命的昂扬,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