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的数字读数停了。17.8Hz,和歌声频率一致。
陈骁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屏幕上的波形图缓缓平息,绿色的曲线最终定格在那个精确的数值上——17.8赫兹,与昨晚母亲病房里那首老歌的音律完全吻合。他闭了闭眼,指尖微微发颤。这不是巧合,是某种无法言说的共振,仿佛记忆穿过二十年光阴,在这一刻悄然回响。
系统提示音轻柔响起:“扫描完成,数据已存档。”
他缓缓收回手,关闭窗口,动作缓慢得像是怕惊扰什么。起身时,防护服的接缝发出细微摩擦声。他将测试报告拷入U盘,金属外壳冰凉地贴着掌心。走廊灯光明亮如昼,脚步落在防静电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路延伸向尽头那扇半掩的门。
林雪薇的办公室。
门没关严,透出一线暖黄的光,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熟悉的药香,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桌上摊着一份档案,封面印着“特殊医疗补助项目”,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两个字——“陈母”。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走近,脚步放得更轻。手指触到纸面的瞬间,仿佛有电流窜过脊背。翻开第一页,是一张汇款记录表。抬头写着:账户持有人——林雪薇;收款人——陈秀兰(陈骁母亲);金额:每月八千元;日期:每月15号;备注栏统一写着:“学生母亲治疗费”。
他翻下一页。
还是同样的内容。再翻,还是。整整二十页,每一页都是同一笔款项,连续二十年,从未中断。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那行备注上,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二十年前,他还在读高中,母亲确诊晚期乳腺癌,医院开出天价化疗单。亲戚劝他放弃,说这种病治不好,不如留点钱将来读书用。可就在第三个月,一笔陌生汇款准时到账,之后每月15号,雷打不动。
他曾以为是某个匿名慈善机构。
原来不是。
他插上U盘,调出电子档案编号,输入查询指令。系统回应:该项目设立于2030年,初始资金来源为个人科研奖金,后续由多项课题结余填补,未动用国家经费。
他又查了付款明细。发现有些月份金额超过八千,最高一次是两万三千元。备注依旧是那句话。
他忽然想起母亲最后一次化疗的日子,那天药房系统显示账未清,护士却笑着说:“刚打进来,别担心。”当时他还觉得医院效率高,现在才明白,那笔钱从来不会迟到。
他抬头看墙。
条幅挂着,“科学没有怜悯”六个大字在灯光下很刺眼。那是林雪薇亲手写的,挂在办公室整整十五年。他曾无数次在这句话下低头认错,被她当众斥责方案幼稚、逻辑混乱、毫无工程思维。她说:“情绪是误差源,眼泪不解决任何问题。”
他也曾恨过她。
不止一次,他在汇报失败后躲在实验室角落咬牙切齿,发誓要超越她,甚至报复她的冷酷。可此刻,目光落回桌面,看到那个小药瓶——透明玻璃,标签褪色,里面剩几粒白色药片——他突然懂了。
这瓶子他记得太清楚。
不止一次,他在汇报方案时看到林雪薇说话前会摸它一下。她说“你的计算有误”时摸过,说“这种设计不成立”时也摸过。有一次他提出核废料分流新法,她当场撕了图纸,扔进碎纸机,转身摩挲着这个瓶子,说了句:“科学不需要眼泪。”
那时他以为那是胜利者的傲慢。
现在他知道,那不是冷漠。
那是克制。
她用最狠的话逼他成长,用最稳的方式养活他的家。二十年,每个月都准时打钱,连他都不知道。她从不曾提起,也不曾让他察觉一丝施舍的痕迹。她给的不是救济,是尊严。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像压了块铅。
摘下手套。这是第一次在非操作状态下脱掉它。手掌暴露在空气中,有点凉,掌纹里还嵌着些许机油的暗痕。他从口袋掏出随身带的便签本,撕下一张纸,用笔写下三个字:我知道。
笔迹很轻,却像刻进纸里。
折好,轻轻压在药瓶下面。
重新戴上手套,动作很慢。拉紧袖口,检查接口密封性。每一个步骤都做得比平时认真。转身离开,关门时手顿了一下,还是合上了。
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他坐在床边,没开灯。窗外有车声,远处工地还在施工,塔吊的红灯在夜空中一闪一灭。手机屏幕亮起,映在他脸上,是一条调度信息:沿海供暖系统改造明日启动,需现场技术支持。
他回复“收到”,放下手机。
躺下后没睡着。脑子里全是那个药瓶,还有那行备注。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抱着收音机听老歌的样子,那首《月光小夜曲》总是播到一半就卡带,滋啦一声,然后母亲笑着按回去。而刚才扫描出的17.8Hz,正是这首歌副歌部分的主频。
原来她一直在听。
第二天六点整,林雪薇走进办公室。她习惯性先开灯,走到桌前放下包。黑色高领毛衣衬得她面容清瘦,眼角已有细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她看见药瓶下多了一张纸条。
她拿起,看清上面三个字,站着不动。
四十七秒后,她把纸条折好,放进抽屉最底层。那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少年时期的陈骁站在领奖台上,背后是“全国青少年核能创新大赛”的横幅。照片背面写着:“此子可教。”
她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今日文件。
一切如常。
上午九点,陈骁到达沿海供热站。现场正在调试反应堆连接口。工人报告冷却管压力异常,数值波动剧烈。他接过检测仪,蹲下检查接口阀,额头渗出薄汗。阳光斜照进来,仪器显示屏反光刺眼。他眯起眼,终于发现密封圈老化,边缘已有裂纹,必须更换。
他拿出工具箱,取出备用件。安装时却发现位置不对,差了两毫米。
有人喊:“是不是上次维修没对准?”
他说:“不是。”
拆开外层壳体,调整支架角度,重新固定。动作精准如手术,每一毫米都经过测算。装回密封圈,拧紧螺栓,力度控制在标准值±0.5牛·米以内。
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再测一次压力。”
数据显示正常。
负责人松口气:“总算搞定了。这系统太复杂,要不是你来,真不敢动。”
陈骁没说话。他看向远处海面。风很大,吹得衣服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海天交界处,晨雾未散,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
有人递来对讲机:“总部问下一步怎么走。”
他接过,按下通话键:“启动B区预热程序,按三号方案推进。”
刚说完,眼角余光扫到控制台旁边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一行字:匠人陈骁,核你有缘。
他看了两秒。
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转身走向下一个检查点。
快到中午时,苏婉柔打来电话。
“昨晚的事,铁柱的情况稳定了。”
“嗯。”
“你今天去现场了?”
“在。”
“我申请加入技术组,批了。”
“行。”
“下午过去。”
“来了就干活。”
“你还记得我说过别戴脏手套碰人吗?”
“记得。”
“那你昨天为什么还把手套放我保温杯旁边?”
“……”
“回答我。”
他站在阳光下,左手握着螺丝刀,右手拿着对讲机。
远处,一台泵机开始运转,发出低沉的轰鸣。
他开口:“我以为你会自己拿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无奈,也带着熟悉的味道。
“你还是这样,嘴硬心软。”
他没反驳。
挂了电话,抬头望天。云层渐散,阳光洒满整个厂区。他低头看了看手套,蓝帆布已经磨得发白,指节处缝线开了点,他自己补过。
这双手,曾接过她递来的奖学金信封,也曾拆解过她亲手批改的图纸。如今,它们仍在继续前行——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因为有人曾默默托住他坠落的岁月。
他知道,有些话不必说破。
就像那张纸条,三个字,已胜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