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骁把旧手套戴好,指腹那道油渍还在。他没擦,像是刻意留下的一枚印记——那是上一次拆解核阀时沾上的润滑脂,混着冷却液和金属碎屑,在掌纹里浸得发黑。他低头看了眼,嘴角微动,仿佛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然后,他抬手推开黄海核试验场主控室那扇厚重的合金门。
门轴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一声叹息。空气里弥漫着臭氧与绝缘漆混合的气息,冷而干涩。主控室内灯光偏暗,只有中央操作台一圈泛着幽蓝的光晕。唯一一台抗电磁干扰计算器静默伫立,外壳布满划痕,像经历过无数次紧急断电的手动重启。
里面已经有个人站在机器前。深灰工装贴合身形,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结实的手腕。短发被一根橡皮筋扎成一个小揪,几缕碎发垂在耳后。她手里捏着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笔帽咬在齿间,正低头敲击数字键盘。眉头拧成疙瘩,呼吸极轻,仿佛稍重一点都会打乱计算节奏。
陈骁走过去,脚步很稳。他把手里的保温杯轻轻放在操作台一角,动作小心得近乎虔诚。杯子是苏婉柔送的,白底,没图案,杯身有些磕碰的痕迹,但他一直没换。他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可这杯子还热着,就像某种执念还活着。
“我用五分钟。”他说,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深井。
女人头也不抬,语气冷硬:“朝鲜算法精度要求三倍校验,你五分钟连开机密码都输不完。”
“我不用机器算。”
这句话让她终于抬头。
她的眼神像刀片刮过他的工装裤和磨毛的手套,停在那道油渍上。她认出来了——三年前,北线三号反应堆突发泄漏,所有自动系统瘫痪,是个穿汽修服的男人用扳手和听诊器判断出阀芯卡死位置,徒手拆修七小时,救下整个厂区。
“你是陈骁?那个用汽修工具修核阀的人?”
“现在是修计算器的人。”
他撕下保温杯外层的牛皮纸,抽出裤袋里的螺丝刀,在桌角轻轻一磕。金属碰撞声清脆利落,像是某种信号。笔尖朝下,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变量符号:Δρ/∂t。
女人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包装纸——印着平壤冷面四个字,边角已被揉烂。她摊开纸,咬开笔帽,也写了起来。字迹紧凑,逻辑严密,用的是朝鲜科学院特有的推导标记法。
两人中间隔着三十公分的操作台,谁也没说话。时间在纸页翻动中悄然流逝。
警报灯闪了两下,红光掠过他们的侧脸。广播提示响起,机械女声冷静播报:**高辐射区预启动倒计时十二分钟。**
陈骁左手转着螺丝刀,右手在纸上划出一串系数。每写完一组,就用刀尖轻点桌面,一下,两下,三下。节奏稳定,如同心跳。
对面的女人忽然抽出随身筷子,敲了敲饭盒底。叮、叮、叮。和他节拍完全一致。
他们算的是同一组中子吸收材料的临界参数。物理常数相同,推导路径却不同。陈骁用流体震荡模型修正误差,结合非线性扰动理论,将温度梯度视为动态变量;而她则采用热衰减反推密度梯度,引入朝鲜独有的“边界阻尼补偿法”,每一步都带着强烈的实战烙印。
十分钟过去,纸上的字越来越密。两张纸都被写满,又各自撕下新的。陈骁用的是工具包里的维修记录单背面,金顺姬——这是她胸前工牌上的名字——用的是口袋里最后一张调料包内衬,纸上还残留着一点辣椒粉。
倒计时还剩三分半。
陈骁写下最后一个数字,停笔。笔尖悬空半秒,才缓缓抬起。他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苏婉柔最后一次走进控制室的样子。那天她也是这样站在这里,说:“如果数据对不上,我们就只能手动引爆隔离层。”
几乎同时,金顺姬也放下笔。她的指尖发抖,但那一行系数清晰无比,每一个小数点都精准如刻。
两个结果相差0.003%。在核级计算中,这等于一致。
她猛地站起身,把整叠餐巾纸塞进陈骁胸前口袋。动作快,却异常讲究顺序——关键节点在上,草稿在下,连演算过程中的废弃公式也都保留完整。她没看他的眼睛,只低声说:
“下次用你的手套擦嘴!”
话音落,人已经走到门口。
陈骁没动。
他低头看胸口,露出一角辣白菜,红油沾在公式边缘,像一道斜杠注释。那抹红色刺目得很,却又奇异地带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紧。
脚步声远去,走廊空了。
他站在原地,听见远处设备启动的嗡鸣。反应堆预热程序开始自检,控制面板亮起绿灯。一切正常,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伸手进衣袋,把那叠纸抽出来看了一眼。最上面那张写着冷却剂配比修正值,下面压着她演算的边界条件推导。所有关键节点都没被撕掉,连草稿都保留完整。这不是信任,是默契——一种在极端环境下才会诞生的、无需言语的理解。
他重新折好,连同那半块辣白菜一起,放进工具包夹层。压在昨天写的《德语版摩托车保养指南》批注下面。那本书是他从废品站捡回来的,批注全是苏婉柔的字迹。如今,这两样东西并排躺着,一个是生前的牵挂,一个是刚刚结下的同盟。
然后他坐回操作椅,调出远程支持界面。
屏幕左上角,一个从未亮过的信号灯突然闪烁起来。灰底红字标识:**DPRK-DATA-LINK**。
他盯着看了三秒,没点开。
手指移到键盘,输入指令:
> 启动B7号冷却管共振测试,功率梯度5%,持续时间60秒。
系统回应:【确认执行】
他靠在椅背上,等第一波反馈数据。
耳机里传来电流声,接着是平稳的读数播报:“B7管路流量正常,温差+0.12℃,压力稳定。”
突然,通讯频道自动弹出一条加密消息。
发件人未知。
内容只有八个字:
“辣白菜是你能吃的吗?”
陈骁盯着那行字,瞳孔微缩。
他摘下右手手套,扔进废料桶。拿起新的蓝帆布手套,没立刻戴上。而是翻过来检查内侧标签。
标签上有一行手写小字,不是中文。是朝鲜文,潦草却有力:
**“别信任何未加密的链路。”**
他还来不及细想,控制台警报骤然响起。
【警告:B7管路压力异常波动】
【建议立即终止测试】
红光爆闪,蜂鸣刺耳。数据显示,冷却剂流速在五秒内上升了47%,远超安全阈值。若是继续下去,管壁可能因共振疲劳破裂,引发连锁反应。
他抓起螺丝刀,按下手柄底部开关。激光红点一闪,锁定主控阀门。身体前倾,肌肉绷紧,准备手动干预。
就在这时,DPRK-DATA-LINK信号灯由闪变稳,持续常亮。
通讯频道再次跳动,依旧是那条加密消息,但多了两个字: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