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流言像春天的野草,悄无声息地蔓延。谢媃从赵婶欲言又止的表情中,从村民们躲闪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那种无声的压力。
“听说她种菜用的是邪门歪道...”
“那三个孩子也是,整天神神秘秘的...”
“秦家那小子,跟他爹一样是个祸害...”
最后一句尤其刺耳。谢媃端着洗衣盆从井边经过时,清楚地听到了那几个妇女的议论。她停下脚步,目光直视着她们:“王大娘,李婶子,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两个妇女尴尬地别开脸,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
“关于秦淅父亲的事,能告诉我吗?”谢媃放下洗衣盆,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是他的母亲,有权利知道。”
王大娘和李婶子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王大娘开了口:“小谢啊,不是我们要说闲话,实在是...秦家那事,在村里不是秘密。”
她压低声音:“秦淅他爹,是自 杀的。”
谢媃的心沉了一下,她想起秦淅曾经说过的话——“他们跳河自 杀了”。
“为什么?”她轻声问。
“成分不好呗。”李婶子接话,“听说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得受不了,就带着老婆一起跳河了。那时候秦淅才十岁,眼睁睁看着父母被人从河里捞上来...”
谢媃感到一阵眩晕。她无法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承受这样的打击。
“那之后,秦淅就变了。”王大娘叹息道,“本来是个挺乖巧的孩子,一下子变得又冷又硬,跟谁都要打架。后来亲戚都不愿意收留他,就和薛家那丫头、许家那小子一起被送到了福利机构。”
谢媃默默听着,心脏一阵阵抽痛。她终于明白秦淅眼中的阴郁从何而来,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像困兽一样警惕和愤怒。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些。”她轻声说,端起洗衣盆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谢媃的思绪纷乱。她知道这个年代的残酷,知道成分问题能毁掉一个家庭。但听到具体的悲剧,还是让她难以承受。
土房里,秦淅正在教许绀写字。少年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创伤。
“我回来了。”谢媃出声打招呼。
秦淅抬起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
谢媃摇摇头,放下洗衣盆:“没什么,听到一些闲话。”
薛妗立刻竖起眉毛:“谁又说我们坏话了?”
“不是关于你们的。”谢媃连忙说,但看到三个孩子警惕的眼神,知道瞒不过去,“是...关于淅淅的父母。”
秦淅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中的铅笔“啪”地一声折断。
“他们说什么了?”少年的声音冰冷。
谢媃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他们告诉我,你的父母是跳河自杀的。”
房间里一片死寂。许绀害怕地抓住薛妗的手,薛妗则担忧地看着秦淅。
秦淅的拳头紧紧握起,指节发白:“然后呢?他们是不是说,我跟我爹一样,都是祸害?”
“没有。”谢媃坚定地说,“他们只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秦淅的眼睛:“你能跟我说说吗?关于你的父母,关于那天的事。”
少年猛地站起来:“有什么好说的?他们都死了!所有人都说他们是自作自受,说他们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谢媃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告诉我,淅淅。我想知道你的故事。”
秦淅盯着她看了很久,似乎在评估她的诚意。最终,他重新坐下,声音低沉地开始讲述。
“我爹是大学教授,教物理的。他书房里有很多书,小时候经常抱着我,给我讲星星的故事。”少年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妈是音乐老师,会弹钢琴。虽然家里没有钢琴,但她经常哼歌给我听。”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的微笑:“那时候,我们家的生活很好。直到...直到运动开始。”
“有一天,一群人冲进我们家,砸了我爹的书房,烧了他的书。他们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说他传播资本主义毒草。”秦淅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们把我妈钢琴的琴键一个个撬下来,说那是资产阶级的玩意儿。”
谢媃的心揪紧了,她能想象那幅画面——珍贵的书籍被焚毁,心爱的乐器被破坏,一个家庭的尊严被践踏在地。
“后来,批斗开始了。”秦淅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回忆那些场景,“他们让我爹妈跪在台上,戴着高帽子,被人吐口水,扔石头。我躲在人群里看着,不敢出声。”
许绀小声抽泣起来,薛妗紧紧搂着他,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最后一次批斗会后,我爹妈带我来到河边。”秦淅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说,让我在邻居家等他们,他们很快就回来。我知道他们在说谎,我拉着他们的手不放开...”
少年的声音哽咽了:“我爹摸摸我的头,说'淅淅,记住,知识没有错,音乐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时代'。然后...然后他们就跳下去了。”
土房里一片寂静,只有许绀压抑的抽泣声。薛妗的眼泪无声滑落,谢媃感到自己的脸颊也湿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水冲走,却什么都做不了。”秦淅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和自责,“如果我当时再坚强一点,如果我能拉住他们...”
“不是你的错。”谢媃握住他冰凉的手,“淅淅,那绝对不是你的错。你当时只是个孩子。”
秦淅看着她,眼中的冰层终于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伤痛:“所有人都说他们是懦夫,说他们对不起党和人民。可是我知道,我爹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只是...只是太痛苦了。”
谢媃将少年拥入怀中。起初秦淅的身体僵硬着,但很快,他放松下来,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无声地流泪。
这是谢媃第一次看到秦淅哭。这个总是用愤怒武装自己的少年,终于卸下了沉重的盔甲,露出了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薛妗和许绀也靠了过来,四个人的拥抱在这个破旧的土房里显得格外温暖。
“你的父母没有错,”谢媃轻声说,“知识没有错,音乐也没有错。他们只是生错了时代。”
她抚摸着秦淅的头发:“但是你,淅淅,你要活下去,要活得好好的。这才是对你父母最好的告慰。”
秦淅在她怀中轻轻点头。
那天晚上,谢媃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虽然没有丰盛的食物,但她用心摆盘,甚至在桌上放了一束野花。
“今天我们纪念淅淅的父母,”她举起水杯,“纪念所有在那个年代被迫害的好人。”
四个水杯轻轻相碰。秦淅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已经不再那么阴郁。
睡前,谢媃在本子上记录:秦淅终于说出了心中的伤痛。创伤不会一夜愈合,但说出来是治愈的第一步。
她检查系统面板,惊讶地发现秦淅的世界危害值从80直接降到了75。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降幅。
谢媃看向熟睡的秦淅,少年在睡梦中依然皱着眉头,但嘴角似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平和。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这个晚上,他们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土房里,温柔地包裹着四个相互依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