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牢，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绝望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尽头那盏长明灯投来的、微弱而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囚室铁栏冰冷的轮廓。
林子谦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身下是散发着腐臭气的草垫。他并未像其他初入牢狱的人那般惊慌失措，或是绝望哭喊。他的内心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细细梳理着整件事的脉络。举报时机精准，恰好在他雅集扬名、风头最盛之时，目的显然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打击他和天工坊的声誉。举报内容直指他“来历不明”，这确实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破绽。幕后之人，必然是对他，对天工坊极为了解，且怀有深刻敌意之人。
陈管事的残余党羽？有可能。但陈管事已倒台，树倒猢狲散，是否有能力策划如此精准的打击？其他眼红的工坊？比如“宝器斋”的胡管事？此人上次在自己这里吃了瘪，怀恨在心，借机报复的可能性很大。但仅凭他，能否驱动府衙刑名司的主事亲自拿人？而且周墨谨亮出令牌后，那王主事态度的微妙变化，说明师傅手中掌握着某种让官府忌惮的底牌。
这潭水，比想象的要深。
林子谦闭上眼，不再去猜测那隐藏在暗处的黑手究竟是谁。当务之急，是如何自证清白，或者说，是如何让官府无法将这“细作”的罪名坐实。
“来历不明”是无法辩驳的事实。他无法解释自己从何而来，这具身体的过往一片空白。那么，就不能在“来源”上纠缠，必须将焦点转移到其他方面。
第一，动机。域外细作潜入，必有图谋。或是刺探军情，或是散布谣言，或是破坏民生。他林子谦自入天工坊以来，可曾有过任何此类行为？他终日埋首工坊，钻研技艺，交往的也多是文人雅士、商贾匠人，与军政毫不沾边。这一点，稍加查证便可明了。
第二，品行与贡献。他虽来历成谜，但所作所为，皆有迹可循。他修复了大量文物，传承了濒危技艺，甚至以其独特的理念提升了整个江南工艺圈的审美境界，得到沈千河、南山居士等众多有影响力人物的认可。一个细作，会如此高调且专注于一门“无用”的手艺吗？
第三，周墨谨的担保。师傅不惜亮出底牌为他作保，以天工坊百年声誉和他的性命担保。这份重量，府衙不得不慎重考量。
思路渐渐清晰。他不能被动等待审讯，必须主动引导审问的方向。他要让审问者相信，他林子谦，无论来自何方，其对大周、对江南工艺，只有贡献，绝无危害。
同时，他也必须相信周墨谨。师傅既然敢亮出令牌，必然有所依仗。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牢中稳住心神，不给外界任何可乘之机。
想通了这些，林子谦心中愈发安定。他甚至开始利用这难得的“清净”，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几种在柴房中构思、却尚未有机会实践的复杂修复方案，或是回味《髹饰录补遗》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法记载。
一日，两日……除了定时送来的寡淡饭食，并无任何人来提审他。牢中的寂静，仿佛一种无形的煎熬。但林子谦却利用这段时间，将自己的心境锤炼得更加通透沉静。
第三天夜里，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不是狱卒，脚步声沉稳而规律。一个身影停在牢门外，借着微弱的光，林子谦看清了来人的脸——是那位王主事，只是此刻他脸上没有了白日的冷峻，反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林子谦。”王主事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子谦站起身，走到铁栏前，微微躬身：“王大人。”
王主事打量着他，见他虽身陷囹圄，却神色平静，眼神清明，不见半分惶恐萎靡，心中也不禁暗暗称奇。他沉默片刻，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清者自清，心中无愧，自然能安。”林子谦平静回答。
王主事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周老为你，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林子谦心中一动，知道关键来了：“师傅恩重，弟子感激不尽。”
“哼，”王主事轻哼一声，“你可知，若非周老力保，以及……沈千河沈老板、南山居士等几位联名具保，陈情于知府大人面前，言你技艺乃国之瑰宝，品性高洁，绝无可能是细作……你以为，你能安然在此待上三日？”
林子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沈千河、南山居士……这些他因技艺而结识的长者，竟在他危难之时，不惜联名作保！
“诸位前辈厚爱，小子……铭感五内。”他深深一揖。
王主事摆了摆手：“罢了。你的案子，疑点颇多。那匿名举报信，来源蹊跷，经查证，内容也多属臆测，并无实据。加之周老与众位名流作保，知府大人已有决断。”
他顿了顿，看着林子谦：“林子谦，你虽暂无细作实证，但来历不明亦是事实。死罪可免，然活罪难逃。知府大人裁定，罚你于天工坊中禁足三月，不得外出，随时听候衙门传唤！并需在一年之内，为府库修复三件指定之珍贵残器，不得有误！你可服气？”
禁足三月，修复三件府库珍器！这惩罚，看似严厉，实则已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既保全了官府颜面，也给了他和天工坊一条生路！
林子谦知道，这已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他再次躬身，语气诚恳：“小子服气，谢大人明察，谢知府大人恩典！定当恪守禁令，竭力完成修复之责！”
王主事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些：“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你回天工坊。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子谦站在原地，铁窗外，一缕黎明的微光悄然透入，驱散了牢房内的一部分黑暗。
他知道，这场风波，暂时过去了。但幕后黑手并未揪出，隐患依然存在。而他也因祸得福，获得了三个月的禁足期。这对他来说，并非惩罚，反而是一个可以心无旁骛、潜心钻研技艺与整理心得的绝佳机会。
铁窗之内，他非但没有迷失，反而更加明晰了自己的道路与前方的风险。
明心见性，砺志弥坚。
带着这份在困厄中淬炼出的清醒与坚定，他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