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扬名带来的效应,比林子谦预想的更为迅捷和广泛。次日开始,天工坊便迎来了新一波的访客潮。其中不乏真正识货的藏家与文人,他们并非仅仅冲着“金缮”而来,更多是听闻了林子谦那番关于“残缺与升华”、“匠人与引路人”的见解,希望与他交流,或是请他品鉴、养护一些意义特殊却状态不佳的藏品。
林子谦来者不拒,却并未因名声鹊起而改变自己的节奏。他依旧每日清晨打理庶务,指导学徒,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在技艺锤炼与柴房的秘密探索中。对于外界的邀约与请求,他谨慎筛选,只接受那些真正能引起他兴趣、或是对技艺有所挑战的委托。
这份沉静与克制,反而更赢得了人们的尊重。
这天,一位客人带来了一个极为特殊的请求。来者是位面容慈和、身着僧衣的老尼,来自城外的清水庵。
“林施主,”老尼双手合十,语气平和,“庵中有一旧物,乃先师太传下,并非名贵金玉,只是一只日常诵经所用的木鱼。”
她从随身的布袋中,取出一个用厚布包裹的物件。揭开布,露出一只色泽深暗、油光润泽的旧木鱼。木鱼体型不大,木质细腻,可见常年使用留下的温润包浆。然而,在木鱼顶部常年被槌敲击的位置,已然凹陷下去一大块,边缘甚至有些许开裂的迹象,仿佛一位虔诚的老僧,额头因长年叩拜而留下的印记。
“此木鱼伴随先师太一生,敲击之声,曾指引无数迷途之人。”老尼轻抚木鱼,眼中流露出追忆与感伤,“如今它年久耗损,音色已不如从前清越,且有崩坏之虞。贫尼知它寿数将尽,却又不忍其就此沉寂。听闻施主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更有点石成金之心,故冒昧前来,不求恢复其原貌,但求……能否以施主之法,续其佛缘,安其神魂?”
这个请求,与修复那些华美的瓷器、古拙的玉器截然不同。这只木鱼的价值,不在于材质,不在于工艺,甚至不完全在于其功能,而在于它承载的漫长岁月与无尽禅意。修复它,不仅仅是技术活,更是一场心灵上的修行。
林子谦双手接过木鱼,感觉入手沉实,那凹陷处光滑无比,仿佛还能感受到无数个日夜的虔诚叩击。他闭上眼,静静感受了片刻。
“师太,”他睁开眼,目光清澈,“此鱼形可损,音可浊,然其内蕴之禅心佛韵,历经百年,早已浸透木髓,未曾稍减。晚辈不敢言‘修复’,或可尝试,以其现存之态,为其‘锦上添花’,使其残缺,亦成圆满。”
老尼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阿弥陀佛,施主请讲。”
林子谦道:“这凹陷之处,是岁月功课,是功德印记,不可磨平。晚辈可选用韧性极佳的古法大漆,混合特定木粉,仔细加固其开裂边缘,防止其进一步崩坏,却保留这凹陷的形态。然后……”他顿了顿,指向那凹陷的底部,“于此最深、承受敲击最多之处,以纯金粉,薄薄敷设一层,勾勒出一朵极小、极简的金色莲苞。”
“莲苞?”老尼若有所思。
“是。”林子谦解释,“莲出淤泥而不染,木鱼承敲击而愈坚。这金莲苞于凹陷处,既是对其耗损的尊重与铭记,亦是对其本质——引领修行、趋向清净——的隐喻与升华。日后师太敲击,槌落金莲之上,其音或更添一分沉静与禅意。是谓,不修其形,而养其神;不掩其缺,而彰其德。”
老尼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最终化为一个平和而了然的微笑。
“善哉,善哉。”她连连点头,“施主之心,玲珑剔透,已得佛法三昧。便依施主所言。”
接下这份特殊的委托,林子谦感到肩头责任重大。他没有在喧闹的工坊进行,而是将工作台搬到了后院那棵老槐树下,这里更为清静。
他选了一个天光晴好的日子,净手焚香后,才开始动手。加固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他用了自己所能调配出的最细腻、最具渗透性的漆料,一点点地浸润、填充那些细微的裂纹,确保其牢固,却又丝毫不改变凹陷的整体形态与触感。
待加固完成,荫干数日,他才开始敷设那朵金莲。他没有使用耀眼的亮金,而是选用了色泽更为柔和内敛的赤金粉。他用最细的勾线笔,屏住呼吸,在那凹陷的最深处,极其小心地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的金色莲花。花瓣不过寥寥数笔,形态却极其凝练传神,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愿力与禅机。
当最后一笔完成,金莲在深色的木鱼凹陷处悄然绽放,并不夺目,却有一种无法忽视的、沉静的力量。阳光透过槐叶缝隙洒下,那金莲仿佛在呼吸,与木鱼本身温润的包浆、深沉的色泽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无突兀之感。
老尼再次来到天工坊,当她看到那只木鱼时,久久无言。她伸出苍老的手,轻轻抚过那朵金莲,又拿起木槌,极其轻柔地敲击了一下。
“咚——”
一声清越而沉浑的声响,比以往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圆融与安定,仿佛真的有一朵金莲在声音中缓缓舒展。
老尼闭上眼,眼角似有晶莹闪烁。她放下木槌,对着林子谦,也对着那木鱼,深深一揖。
“林施主,此鱼得遇施主,是它的造化。贫尼代先师太,代清水庵,谢过施主。”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子谦连忙还礼:“师太言重了,是此物本身佛性深厚,晚辈不过顺其性而为。”
老尼珍重地包好木鱼,留下远超寻常的香油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此事不知如何传了出去,“金莲木鱼”的故事很快在信众与文人雅士间流传开来。人们惊叹于林子谦巧夺天工的技艺,更折服于他那份能将世俗技艺与出世禅意完美融合的深厚修为。
这“锦上添花”之举,并非简单的装饰,而是直指器物灵魂的深度对话与升华。林子谦的名字,因此被赋予了更多精神层面的色彩,甚至有人开始将他视为能与古代那些“艺道双修”的大匠比肩的人物。
面对如潮赞誉,林子谦依旧每日往返于工坊、柴房与院落之间,神色平静如常。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抚摸着那枚冰冷的铜钥匙,望着柴房的方向,心中对“传世之心”的理解,愈发清晰而坚定。
技艺为舟,心性为楫。
他所求的,并非虚名,而是能以此舟楫,渡己,亦渡那些与他有缘的、承载着时光与故事的器物灵魂,抵达各自圆满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