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车子驶入天河区老城区时,豆大的雨点突然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林墨看着导航屏幕上不断缩小的距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印着梅花图案的明信片,心脏随着雨刷的摆动轻轻跳动。他们从老馆长口中拿到了李建国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此刻,距离那个消失了二十年的技术员,只剩最后一条窄巷的距离。
“还有三百米,前面路口左转。”陈野握着方向盘,视线穿过雨幕,打量着两侧斑驳的骑楼。这里和临市的红星村截然不同,密集的楼房挤在狭窄的街道旁,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在空中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饭菜的香气。
车子停在巷口,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林墨撑开伞,和陈野并肩走进巷子。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排行走,两侧是低矮的民房,墙面上爬满了青苔,屋檐下挂着五颜六色的衣物,雨水顺着衣角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水洼。
“就是这里了。”陈野指着前方一间挂着“建国机械维修”招牌的小店。店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泛黄的贴膜,隐约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各种机床和工具,门口的台阶上积着一层雨水,倒映着昏暗的路灯。
林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了敲门。雨声太大,她敲了三遍,里面才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谁?”
“请问是李建国先生吗?”林墨提高音量,“我们是从临市来的,受张馆长所托,想和您了解一些关于红星化工厂的事情。”
门内的声音顿了顿,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有人正透过门缝观察他们。林墨和陈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期待——老馆长说李建国每年都会给她寄明信片,说明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或许会愿意和他们沟通。
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句冰冷的拒绝:“我不认识什么张馆长,也不知道什么红星化工厂,你们找错人了。”
林墨愣住了,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明信片:“李先生,我们有您寄给张馆长的明信片,上面的地址就是这里,还有您画的梅花图案,您手腕上的梅花表……”
“我说了,找错人了!”门内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再不走,我报警了!”
陈野上前一步,语气诚恳:“李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了解2000年工厂的那起事故。您当年发现的安全隐患,那些被压下来的真相,我们想帮您……”
“闭嘴!”门内的人突然暴怒,“滚出去!我不想听这些!”
紧接着,里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转身走进了里屋,再也没有回应。
林墨和陈野站在雨中,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打湿了他们的裤脚。玻璃门后的影子消失了,小店重新陷入沉寂,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场幻觉。
“他明明就是李建国。”林墨有些不甘心,又敲了敲门,“李先生,我们知道您心里的委屈,那些死去的工友,他们也需要一个真相!”
回应她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陈野拉住她:“算了,他现在情绪很激动,我们先离开,等雨停了再说。”
林墨点点头,转身跟着陈野走出巷子。雨水模糊了视线,她回头望了一眼那间紧闭的小店,心中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李建国明明认识张馆长,却要矢口否认?为什么一提到工厂的事故,他会反应如此激烈?是害怕被报复,还是另有隐情?
两人回到车上,浑身已经湿透。陈野发动车子,找了一家附近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很简陋,墙壁有些发霉,但至少能遮风挡雨。林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势,眉头紧锁。
“他肯定有顾虑。”陈野递给她一杯热水,“老馆长说他一直在收集工厂的黑料,想为工友讨公道,说明他心里并没有放下。现在拒绝我们,可能是担心我们的身份,也可能是怕我们打乱他的计划。”
“可我们已经表明身份了,是受张馆长所托。”林墨不解,“张馆长是他信任的人,难道还不足以让他相信我们吗?”
“或许正是因为张馆长,他才更加谨慎。”陈野思索道,“他隐姓埋名二十年,突然有人拿着张馆长的明信片找上门,提到当年的事故,换做是谁都会警惕。而且,我们并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有没有遇到过其他麻烦。”
林墨沉默了。她想起王秀兰提到的事故被压下,领导威胁李建国家人的事情,或许这么多年来,李建国一直活在恐惧之中,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们明天再去试试。”陈野说道,“态度放温和一点,不要提事故和真相,先从家常聊起,慢慢取得他的信任。”
林墨点点头,拿出手机,再次翻看李建国的借阅记录和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字迹遒劲有力,画的梅花图案线条流畅,能看出主人内心的坚韧。她忽然注意到,明信片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像是一个磨损的印章,仔细辨认,隐约能看到“红星”两个字。
“你看这个。”林墨把手机递给陈野,“这个印记,会不会是红星化工厂的厂徽?”
陈野放大图片,仔细看了看:“很有可能。他把厂徽的印记印在明信片上,说明他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工厂,忘记过那些工友。”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气格外清新。林墨和陈野早早地来到巷口,远远地看着“建国机械维修”的小店。
七点半,小店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穿着蓝色的工装,头发有些花白,眼角布满了皱纹,但身形依旧挺拔。他的左手手腕上,果然戴着一块磨损严重的梅花牌手表,表盘在阳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正是档案照片上那个英挺的年轻人,只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李建国拿起门口的水桶,准备去巷口的水龙头打水。林墨和陈野对视一眼,快步走了过去。
“李先生,早上好。”林墨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我们昨天冒昧打扰了,很抱歉。”
李建国的身体僵了一下,握着水桶的手紧了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径直朝着水龙头走去。
“我们真的没有恶意。”陈野跟上他的脚步,“我们不是记者,也不是工厂的人,只是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帮那些死去的工友讨一个说法。”
李建国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进水桶,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也不知道什么工友。你们再纠缠,我就报警了。”
“我们知道您当年的遭遇。”林墨看着他的背影,“您发现了反应釜的安全隐患,上报给领导,可他们为了赶工期,置之不理。事故发生后,他们还要让您背黑锅,威胁您的家人,所以您才被迫离开临市,隐姓埋名二十年。”
李建国打水的动作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林墨和陈野,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审视,像是在判断他们说的是不是真话。
“这些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王秀兰告诉我们的。”林墨说道,“我们找到了她和张卫国的档案,也看到了你们三人的合影。她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们,还有您留给他们的那封信。”
提到王秀兰和张卫国,李建国的眼神柔和了一丝,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既然是秀兰告诉你们的,那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想再提起那些往事。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可那些死去的工友,他们不能就这么被遗忘。”陈野说道,“他们的家人还在等一个真相,等一个道歉。您收集了二十年的黑料,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现在我们来了,我们可以帮您,一起把真相公之于众。”
李建国的脸色变了变,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们太天真了。当年的那些人,现在有的身居高位,有的家财万贯,凭你们两个人,根本撼动不了他们。反而会引火烧身,连累自己的家人。”
“我们不怕。”林墨坚定地说道,“我们既然来了,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您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我们,还有那些工友的家人,还有所有关心真相的人。”
李建国看着林墨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陈野沉稳的表情,沉默了许久。雨水打湿了他的工装,他却浑然不觉。巷口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了他花白的头发。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不想再被过去的事情打扰。那些黑料,我早就烧毁了。”
说完,他提起装满水的水桶,转身就往店里走,脚步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
“李先生!”林墨急忙喊道,“张馆长说,您每年都会给她寄明信片,上面的梅花图案,代表着您从来没有放弃过!您为什么要骗我们?”
李建国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很快就走进了店里,关上了玻璃门。这一次,他没有再锁门,但那扇门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林墨和陈野挡在了外面。
林墨和陈野站在店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失落。他们以为拿到了地址和联系方式,就能顺利见到李建国,了解真相,却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闭门羹。
“怎么办?”林墨看向陈野,语气中带着一丝迷茫。
陈野皱着眉,目光落在玻璃门上:“他没有完全把话说死。他提到了当年的那些人现在势力很大,说明他心里一直很清楚情况。他说烧毁了黑料,可能是在试探我们,也可能是真的害怕了。”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等。”陈野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直到他愿意见我们为止。他心里的那道坎,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迈过去的。我们需要给他时间,让他相信我们是真心想帮他,而不是一时冲动。”
林墨点点头。她知道,陈野说得对。李建国被伤害过,被威胁过,他的警惕和防备,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消除的。他们能做的,就是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诚意。
两人在巷口找了一家小面馆坐下,点了两碗面,一边吃一边留意着维修店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巷子里的人很少,偶尔有几个居民经过,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中午时分,一个女人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了维修店。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穿着朴素,笑容温婉,应该是李建国的妻子。没过多久,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也走进了店里,扎着马尾辫,背着书包,应该是他的女儿。
林墨看着这一幕,心中有些感慨。李建国在广州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过着平淡而安稳的生活。或许,他真的不想因为过去的事情,打破现在的平静。
“我们是不是太自私了?”林墨轻声说道,“为了所谓的真相,可能会毁掉他现在的生活。”
陈野沉默了片刻:“真相固然重要,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我们不能强迫他。”他顿了顿,又说道,“但我相信,他心里的那团火,并没有完全熄灭。否则,他不会每年都给张馆长寄明信片,不会一直戴着那块梅花表。”
下午,雨停了。林墨和陈野又去了维修店一次,这一次,他们没有敲门,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他们不想给李建国太大的压力,也想让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放弃。
傍晚时分,两人准备回旅馆。走到巷口时,林墨突然看到维修店的玻璃门开了一条缝,李建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默默地看着他们。
林墨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
李建国犹豫了一下,朝他们招了招手。
林墨和陈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他们快步走了过去。
“进来吧,就五分钟。”李建国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中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复杂。
两人跟着他走进店里,一股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店里摆放着各种老旧的机床和工具,墙角堆着一堆零件,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应该是李建国平时休息的地方。
李建国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递过来:“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想知道2000年那起事故的真相。”林墨说道,“反应釜的安全隐患到底有多严重?领导是怎么压下事故的?那些死去的工友,他们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李建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
“那时候的反应釜,早就该报废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1999年就发现了问题,釜体有裂纹,压力传感器也失灵了。我写了三次报告,每次都被科长压了下来,他说工厂要改制,资金紧张,能凑合用就凑合用。”
“事故发生那天,是8月12日。”李建国的手指紧紧攥着水杯,指节发白,“那天我们在赶一批急活,反应釜连续工作了三十多个小时。我当时就在现场,看到釜体的裂纹越来越大,我拼命喊着让大家撤离,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水杯里,泛起一圈涟漪。
“爆炸发生后,厂长来了,他第一时间不是救人,而是封锁消息。”李建国抹了抹眼泪,语气变得愤怒,“他让我们统一口径,说事故是因为操作失误导致的,还让我来背黑锅,承诺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工厂,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同意,他就威胁我,说如果我敢说出去,就对我父母和秀兰他们不利。”李建国的身体微微颤抖,“我那时候刚结婚没多久,父母年纪也大了,我不能连累他们。没办法,我只能答应他,拿着那笔钱,离开了临市。”
“那笔钱,你用了吗?”陈野问道。
李建国摇了摇头:“我把它捐给了那些死去工友的家人。他们大多是农村来的,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日子过得很艰难。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林墨和陈野心中一震,没想到李建国竟然做了这些。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临市的消息。”李建国说道,“那些当年的领导,有的高升了,有的退休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那些工友的家人,有的搬走了,有的还在原地挣扎,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真相,但都被各种理由挡了回来。”
“您收集的黑料,真的烧毁了吗?”陈野问道。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装着一叠泛黄的纸张和录音带。
“这些,是我这些年收集的证据。”他说道,“有反应釜的检测报告,有领导的谈话录音,还有当年工人的证词。我一直没敢拿出来,就是怕打草惊蛇,也怕连累我的家人。”
林墨看着铁盒里的证据,心中充满了感动和敬佩。这个男人,背负着愧疚和恐惧,隐姓埋名二十年,却从来没有放弃过为工友讨公道的信念。
“我们可以帮您。”陈野坚定地说道,“我们会把这些证据交给相关部门,让那些责任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让死去的工友安息,让他们的家人得到一个说法。”
李建国看着他们,眼神中充满了犹豫:“你们真的能做到吗?那些人势力很大,你们可能会遇到很多麻烦。”
“我们不怕。”林墨说道,“只要我们坚持下去,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而且,我们不是一个人,还有很多关心这件事的人,他们都会支持我们。”
李建国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们。这些证据,就交给你们了。”他把铁盒递给林墨,“但我有一个要求,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我不想让我的家人受到牵连。”
“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好您的安全。”林墨接过铁盒,郑重地说道。
走出维修店时,夜色已经降临。广州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这一次,却不再让人感到压抑。林墨紧紧抱着那个铁盒,仿佛抱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她知道,拿到证据,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强大的对手和未知的危险。但她心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坚定的信念。
陈野看着她坚毅的侧脸,轻声说道:“我们明天就回临市,开始整理证据,联系相关部门。”
林墨点点头,看向远处的灯火。雨水冲刷着城市的街道,也冲刷着那些尘封的往事。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真相一定会像雨后的阳光一样,照亮每一个角落,让那些被遗忘的人,得到应有的公正。
而此刻,维修店的灯光下,李建国站在窗前,看着林墨和陈野远去的背影,左手手腕上的梅花表指针,正指向深夜十二点。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那块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手表,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或许,是时候放下过去了。而那些沉睡的真相,也终于要在这个岭南的雨夜之后,迎来苏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