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火焰的余烬尚在半空盘旋,像一场逆行的雪。
金链在两人腕间轻响,七枚微铃依次沉静,仿佛方才的盛大的加冕只是幻听。纸鹤炸散的金粉落下,触及地面便化无声的雨,渗入红毯,留下斑斑金痕,像一册被撕碎的年鉴,正被村庄重新拼合。
沈无咎抬手,金链微震,指向祠堂后方一条幽暗夹道。
“第八礼,剥皮村史。”他声音低哑,却带着奇异的温度,“把共生契写进村志,你的名字才能被土地承认。”
林知遥抬眼,夹道深处,无光,却有风,风带腥甜,像新鲜创口被掀开的第一口空气。
两人并肩前行。
夹道窄仅容肩,石壁不再覆苔,而覆满薄皮——人皮。
一张张完整皮胚,被钉在壁面,首尾相连,像一卷无限长的经页。皮上刺满小字,墨迹却呈暗红,一眼即知是血。每隔数步,壁灯嵌一颗铜铃,无舌,灯焰绿冷,照出皮质细微毛孔,像无数小嘴,在风里轻颤。
林知遥指尖抚过最近一张——皮质尚新,弹性未失,字却古老,笔画繁复,写的是:
【回喜元年,灾疫,以新娘皮为经,制村史,镇土地。】
她手指一颤,壁灯铜铃随之轻响,像被惊动的守页人。
再往前,字迹渐新,内容却愈发残忍——
【回喜三十三年,大旱,剥新娘面,制纸人,祈雨。】
【回喜七十一年,洪涝,取新娘发,织红绳,缚河神。】
【回喜一百零八年,冥婚失败,壳裂,以新娘骨为铃,镇祠堂。】
每一行末,都落款:林氏。
——所有被剥的“新娘”,皆姓林。
林知遥心脏骤紧,像被无形手攥住。她忽地明白:自己不是第一个“林知遥”,而是“林”这个姓氏,被轮回选中的容器。
再往前,人皮渐旧,字迹却愈发生动,像被剥时仍带心跳——
【回喜二百三十一年,纸新娘觉醒,焚村未遂,剥皮为罚,制第七礼。】
那张皮,心口位置缺一块,形状与她掌中“林”字完全吻合,缺口边缘,残留橘红火痕,像曾被橙火灼烧。
沈无咎停步,抬手,覆在她后心,声音低得近乎耳语:“看最后一张。”
夹道尽头,最后一张皮胚,却空白,无字,无毛孔,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纸。皮侧,搁一只白玉笔杆,笔锋是银针,针尖凝一滴暗红,像早已预备好新娘的血墨。
“把你的村史写上去,”沈无咎低声道,“写你为何被剥,又为何归来。”
他抬手,指向空白皮胚顶端,那里,留一行淡金小字:
【回喜三百零一年,共生契立,双名并蒂,历史待续。】
墨迹未干,像等她落款。
林知遥握拳,指甲抵住掌心旧伤——那里,橘红“林”字已淡,却仍跳。她抬手,取过白玉笔杆,银针抵住自己颈侧——皮肤薄,脉动清晰,血珠涌出,沿笔管流入,灌满中空。她握笔,在空白皮胚上,写下第一行:
【我归来,不为被剥,而为剥皮。】
血字成形,皮胚瞬间收紧,像被唤醒的活物,毛孔悉数张开,发出满足的轻叹。紧接着,第二行字,自动浮现,却非她手笔,而是沈无咎——他抬手,覆在她手背,带着她笔,写下:
【我归来,不为偿债,而为索命。】
深红与橘红交融,化作一行金褐,像两条河流,汇入同一片海。
字迹成型的瞬间,整个夹道的人皮集体震颤,壁灯铜铃无风自震,发出“叮叮”暴雨声,像无数被囚禁的魂,在鼓掌,也在哀嚎。空白皮胚边缘,开始生出新的血管,血管里,游动细小铜铃,铃舌用红线垂下,像一条条未剪断的脐带,与她腕内金线同频跳动。
再往前,皮胚自动延伸,生出第二页、第三页……像一册被血唤醒的族谱,页页浮现新字:
【回喜未来年,壳碎,绳断,铃哑,村史终止。】
字迹却模糊,像等待后续,也像等待被改写。
最后一笔勾成,沈无咎抬手,覆在她颈侧,抹去残余血珠,声音低得近乎温柔:“村史已续,土地会记住你的名字。”
林知遥抬眼,与他对视,瞳孔里映着同一条金褐字迹,像映着一把双刃剑。
“同样,”她轻声回,“我也会记住土地的弱点。”
夹道尽头,石壁忽地裂开,露出一条向上的石阶,阶面铺满纸灰,灰上洒细碎金粉,像一场刚结束的葬礼,也像一场待启的加冕。
第八声铃响,却在极高处,悄然静止——
为这场“剥皮村史”,敲下最后一声丧钟,也为终局,按下第二个静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