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声铃响,在极高处炸开,像黑夜里突然碎裂的月。
林知遥耳膜一震,再睁眼,人已站在祠堂外那条向上的石阶。阶面铺红毯,纸灰纷扬,像一场逆向的冥雪,落在发间、肩头,瞬间化烟,不留痕迹,却带走皮肤温度。
沈无咎立在她身侧,紫绳在两人腕间轻颤,绳芯那缕金线,正随铃声一闪一息,像心跳被外放。他抬眼,望向阶顶——那里,雾色翻涌,隐约露出一座飞檐翘角的阁楼,檐角悬风铃,铃舌却用红线缚成纸鹤形状,铃响一次,纸鹤便拍翅一次,似欲飞,却被红线拽回,发出“扑簌簌”的挣扎声。
“第七礼,”沈无咎声音低哑,“新娘名单。”
他侧首,看她,“你要在名单上,写下最后一个名字——替死者。”
林知遥眯眼:“替谁?”
“尚未决定。”他抬手,指向阶顶,“纸鹤会告诉你。”
两人拾阶而上。
每一步,红毯便渗出暗红水迹,像踩在浸饱血的毯背。水迹沿阶面流淌,却逆重力上行,流向阶顶阁楼,仿佛村庄在把命脉倒灌回心脏。
阶尽,阁楼正门现形——门板雪白,非木非石,竟是一张巨大纸胚,表面用淡墨勾出木纹,像廉价舞台布景。门环是两枚铜铃,无舌,却被红线穿过,线尾系一只巴掌大的纸鹤,鹤眼用朱砂点出,正滴血。
沈无咎抬手,轻触纸鹤——
鹤腹“咔”地裂开,吐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纸自动展开,悬空铺平,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皆写“林知遥”三字,字迹各异,有的干涸、有的新鲜,最末一行,留一处空白,墨迹未干,正等待落款。
纸尾,用朱笔写小字:
【第七礼——填名者,替死;留名者,永生。】
朱笔旁,搁一只细毫,笔杆中空,笔锋是银针,针尖凝一滴暗红,像早已预备好新娘的血墨。
林知遥目光扫过名单——
那些“林知遥”,有的被朱砂划叉,有的被墨汁涂黑,有的被指甲抠烂,最诡异的是,每一行名字旁,都浮着极淡的剪影:或笑、或泣、或怒,像被囚禁的小像,在纸面挣扎。
她忽然意识到:那些都是被剥下的“壳”,是历任纸新娘的“名”,也是她们的“命”。
“填谁?”她抬眼,看沈无咎。
沈无咎却反问:“你想让谁活?”
声音轻飘,却像铅块,砸在她胸口。
——名单只有一行空白,填谁,谁便替她去死;留空,她便永远被村庄登记,成为下一具待剥的壳。
纸鹤忽地拍翅,挣脱红线,飞至她面前,鹤喙轻啄她腕内金线,发出“笃笃”细声,像在催促。鹤眼朱砂滴落,化作一行小字,浮在空中:
【时限:一炷香。】
字成,鹤身自燃,火却冷白,像酒精焰,瞬间烧尽,灰烬却不落地,而是盘旋成一扇门形,门内浮现村街景象——纸人抬棺,挨家挨户敲门,门内人皆怀抱空襁褓,襁褓里露出纸腿,腿骨上写“林”字。火焰倒计时,纸灰一寸寸消散,门内景象随之模糊,像沙漏漏尽,即会永远定格。
林知遥掌心渗出冷汗。
——填自己,等于前功尽弃;填别人,等于亲手递刀。
她抬眼,看沈无咎,忽地想起:名单之上,并无他的名字。
“可以填你吗?”她低声问。
沈无咎微怔,眼尾朱砂轻颤,像被风吹的烛火。
“可以。”他声音极轻,“但镜神会审核‘资格’——替死者,须与留名者,血脉相连。”
他抬手,覆在她后心,掌心温度冰凉,“我无血,只有影。你若愿意把影分我,我便有资格,替你死。”
分影——她想起镜媒礼,自己曾被撕走一半影子,若再分,她将再无“像”,从此成为无脸人。
纸灰门消散至肩宽,倒计时近半。
林知遥握拳,忽地抬手,抓住他腕,把两人紫绳并在一起,绳芯金线同时亮起,像两条被强行并拢的河。
“一起填。”她低声道,声音坚定,“把名字写在一起,让规则无法分辨——谁是谁。”
沈无咎瞳孔微缩,像被雪光映亮。
林知遥已抬手,取过中空细毫,笔尖银针抵住自己掌心——旧伤未愈,新血涌出,沿笔管流入,灌满中空。她握笔,在名单空白处,写下:
【林知遥】
最后一笔勾成,她忽地抬手,把笔塞入沈无咎指间,就着他腕内紫绳,用力一拉——绳芯金线被拉出,化作一缕极细的光,缠住笔尖,她带着他手,在“林知遥”三字旁,再添一行:
【沈无咎】
墨迹未干,两字却血光交融,像并蒂莲,茎脉相连,无法分割。
纸面忽地浮起一圈涟漪,像水面被投入石子。名单所有“林知遥”同时抬头,剪影集体转向新行,发出极轻的“嘶”声,像不甘,又像解脱。纸尾朱笔小字,随之模糊,化作一行新规则:
【双名并蒂,同生同死,礼成——共生。】
纸灰门消散至仅剩门缝,倒计时最后一寸——
忽地,一只无形手,从纸面伸出,抓住两人交握的腕,强行按向名单——
掌心同时一痛,血沿纸面蔓延,把“林知遥”与“沈无咎”连成一枚完整血印,像一枚共生契,牢牢烙在纸尾。
血印成型瞬间,梁上七铃,第七枚“叮”地转赤,赤中透金,像被血灌满,又像被光点亮。
纸灰门消散殆尽,村街景象随之定格——纸人抬棺,停在祠堂外,棺盖敞开,却再无人入内,像被按下暂停的皮影。
两人交握的腕间,紫绳自动松开,化作一条极细的金链,链上悬七枚微铃,赤光流转,像一条被驯服的命脉。
沈无咎抬眼,看她,眼底映着金链赤光,像映着一场初雪。
“林知遥,”他声音极轻,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温度,“从今往后,我的死期——也归你。”
林知遥抬眼,与他对视,瞳孔里映着同一条金链,像映着一把双刃剑。
“同样,”她轻声回,“你的弱点,我亦共生。”
纸面名单忽地自燃,火却冷白,像酒精焰,瞬间烧尽,灰烬却不落地,而是盘旋升空,化作一只巨大纸鹤,鹤眼用朱砂点出,却不再滴血,而是流金。鹤拍翅,飞向倒悬宫殿,在穹顶碎镜间,炸成一朵金色烟火,烟火散落,化作无数细小铜铃,叮——叮——像一场盛大的加冕,也为这场“新娘名单”,敲下最后一声丧钟。
第七礼,成。
共生契,立。
两人并肩,立于纸灰盘旋的冷白火里,像立于一场葬礼,也像立于一场新生。
远处,锈钟的摆声,终于停止,像被谁掐断的线——
为终局,按下第一个静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