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被刀划开,露出一条极窄的红。
林知遥被牵绳引着,赤足踏上柔软绒毯——那是一条铺地红毯,自碎镜出口蜿蜒向深处,像一条刚剥下的血管,微微起伏。两侧石壁不再生苔,而覆满大红绸,绸上绣并蒂莲,莲心却用金线勾出“囍”字,每一笔末端都坠着极小的铜铃,随气流轻颤,叮——叮——像心律不齐的脉搏。
尽头,是一扇朱漆小门,低矮,仅容一人俯身。门匾无字,只浮雕一朵倒生的莲,莲心镂空,悬着最后一枚完好铜铃——七铃之末,赤红如鸽血。
“第五礼,洞房。”沈无咎低声道,声音在狭长通道里层层叠叠,“拜完,红绳系死;礼成,你便是这村永世的新妇。”
“永世?”林知遥冷笑,“我更喜欢‘暂借’。”
沈无咎眼尾微挑,似笑非笑,伸手推开门——
门后,是一间圆形洞房。
穹顶漆黑,嵌满碎镜,镜面却不再反射,而像被墨汁灌满,只留边缘一圈银白,像月蚀。地面中央,摆着一口黑漆喜床,床体狭长,恰容两人并卧。床头,立一面落地铜镜,镜缘缠红绸,绸上绣“永谐凤卜”四字,却用血线缝就,颜色未干。镜中,并无影像,只翻涌着暗红雾浪,像一池被搅动的血酒。
床尾,一张小几,置两盏白瓷合卺杯,杯内空无一物,却各浮一枚铜铃,无舌,却轻轻碰撞,发出“叮叮”轻响,像心跳的复调。
“三步。”沈无咎竖起三指,“一,同榻;二,交杯;三,对镜落印。做完,绳结永固。”
林知遥扫视一周,目光落在喜床——床体两侧,各嵌一排细孔,孔内穿红绳,绳尾系铜铃,若两人躺下,绳会同时收紧,把四肢固定成交握的尸偶。她心头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我拒绝?”
沈无咎抬手,指向铜镜——镜中血雾忽地分开,现出村街景象:纸人抬棺,挨家挨户敲门,门内人皆披麻戴孝,却怀抱空襁褓,襁褓里露出半截纸腿,腿骨上写“林”字。纸人每敲一家,门内人便跪地磕头,额碰棺沿,血沿棺缝流入——像全村为她预演葬礼。
“礼败,”他声音低哑,“他们替你出殡,永世轮回复演,直到生出下一个替身。”
林知遥指尖发冷,却笑:“听起来,我别无选择。”
“有,”沈无咎俯身,贴着她耳廓,声音轻得像蛊惑,“选择怎么拜。”
他率先走向喜床,抬手,喜袍下摆自动撕裂,露出里层——竟是一身缟素,白得刺眼,与外层喜红形成诡异对比。他把撕下的红布抛向铜镜,布落镜中,竟无折痕,像被液体吞没。镜里血雾随之平静,浮现一行小字:
【同榻——需血为褥。】
沈无咎抬指,在自己颈侧一划——皮肤裂开,却无血,只涌出一缕红雾,雾落床榻,瞬间化成一层薄薄血泊,像新鲜褥垫,却未滴落床外。他侧身躺下,四肢放入固定孔,铜铃自动收紧,“叮”一声脆响,把他锁成仰卧的祭品。
“轮到你了。”他看她,眼尾朱砂被血雾映得妖异,“同榻,需两人血褥。”
林知遥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抬手,解开盘扣,露出锁骨——那里,皮下橘红的“林”字仍在轻跳。她用指甲划破皮肤,血珠渗出,却不落下,而是被一股吸力牵引,飘向床榻,与沈无咎的血雾交融,瞬间铺开,化成一层透明红膜,像水床,却带着心跳的起伏。
她躺下,四肢放入孔中,铜铃立刻收紧,冰冷金属贴皮肤,像四枚小嘴,咬住她的脉动。两人被迫并肩,手臂交叠,红绳在腕间绷直,像一条桥,把两人的心跳强行同步——三秒一下,锈钟节奏,却比之前更沉,更慢,像要把时间拖进深渊。
“第二步,交杯。”沈无咎低声道。
床顶忽地降下两盏合卺杯,杯内仍空,却各伸一条细红绳,绳头系铜铃,铃舌探入两人颈侧伤口——刚才划破之处——轻轻吮吸,发出“咕咕”细声,像幼兽吮血。杯中逐渐盈满,却并非液体,而是一缕缕光影:沈无咎的,呈深红;她的,呈橘红,两色在杯内旋转,却互不交融,像两条对峙的蛇。
杯沿同时倾向两人唇边。
沈无咎抬眼,看她,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交杯,不饮,便喂镜。”
林知遥明白——若拒绝,血影将被铜镜吞吃,两人同时失去“一半”,从此成为镜中无脸囚徒。她张口,含住杯沿,深红光影立即涌入,像冰线滑入喉管,却在胸口炸开,化作无数细针,沿血管逆流,刺向心脏。
同一瞬,沈无咎含住另一杯,橘红光影入他唇,两人被迫对视——眸中各映对方,瞳孔却同时收缩,像被同一根线勒住。
交杯完毕,杯中空无一物,两色光影在两人胸口交汇,沿红绳流向铜镜,镜中血雾随之平静,浮现第三行小字:
【对镜落印——需唇为章。】
铜镜缓缓前倾,镜面悬在两人上方,像一柄倒悬的月。镜中,再不是空雾,而是交叠的两人——却与现实相反:镜里,她着缟素,他披喜红;她眼尾朱砂,他唇色苍白,像角色互换的尸画。
镜中“她”抬手,抚向镜中“他”唇,唇色被抹开,化成一枚模糊印章。现实里,林知遥只觉下唇一热,血珠渗出——是被自己牙齿无意咬破。镜中“他”俯身,以唇接唇,把血印拓在“她”唇上——印章成形,是一枚极小的“林”,像烙铁封蜡。
现实里,沈无咎同时俯身,唇贴近她,却停在毫厘之外,声音低哑:“借你唇章。”
林知遥抬眼,看他瞳孔——深处,有一瞬的颤抖,像风雪里将熄未熄的灯。她忽地抬首,主动贴唇,把血印烙在他下唇——血与血交融,橘与红混作一色,沿唇纹蔓延,像一朵并蒂莲,在两人唇间刹那盛开。
“叮——”
铜镜发出满足的轻叹,镜面浮现最后一行小字:
【礼成,绳结永固,永谐凤卜。】
字迹成型瞬间,七铃之末,“噗”地炸成齑粉,赤粉落在两人交叠的唇上,像一场极小的雪。
床榻固定孔同时松开,铜铃集体沉默,红绳却发出“咔哒”一声机括响——原本双向的绳,忽然扭转,合成一股,颜色从淡粉转为深紫,像一条凝固的血管,再无缝隙。
林知遥抬手,想摸唇,却被沈无咎先一步握住。
他指腹擦过她下唇,抹去残余血珠,声音低得近乎温柔:“林知遥,从今往后,你的死期——归我保管。”
她抬眼,与他对视,瞳孔里映着同一条紫绳,像共用一条命脉。
“同样,”她轻声回,“你的弱点,也归我。”
两人同时起身,铜镜缓缓后仰,镜面翻涌的血雾散去,浮现一座村庄的剪影——屋舍俨然,纸人奔走,红绸高挂,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婚礼。剪影中心,是一座新坟,碑面空白,等待落款。
林知遥抬手,把唇上最后一滴血,抹在掌心橘红“林”字上——血与字交融,字痕瞬间黯淡,像被注销的印章。
她握拳,声音低而稳:“礼成,游戏才刚开始。”
沈无咎低笑,牵绳前行。
洞房小门在身后无声阖死,七铃碎粉被风卷起,像一场极轻的送葬。
黑暗里,第六声铃响,正在远处孕育——
为这场“永谐凤卜”,敲下第一声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