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裂谷并未因母瓮的愈合而闭合,反而像一道敞开的伤口,在缄墟荒原无声的扩张。
地底深处,那些停止了搏动的暗红酒脉,仿佛将最后残存的力量尽数灌注于此。
乳白色的酒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填满了这道深渊,渐渐形成了一片死寂而幽深的湖泊。
湖底,那艘无帆的朽船静静躺着,舟娘的身影已不知所踪。
唯有那根伴随了她千年的长篙,笔直地插在湖底的淤泥里,顶端稳稳托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酒晶。
那酒晶如同一颗鲜活的心脏,正以一种微弱而坚定的节律,缓缓搏动。
陈默拖着濒临崩溃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湖边。
他全身的皮肤如同干涸的河床,布满裂纹,乳白色的酒浆不断从裂缝中渗出,又被他身周那股无形的灼热气场蒸发。
他每走一步,都像在与自己的生命进行一次漫长的告别。
他没有停顿,径直走入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湖水迅速淹没他的脚踝,小腿,腰腹……他仿佛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只是目光死死锁定着湖底那颗跳动的酒晶。
当湖水没过胸口,巨大的压力与窒息感袭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缓缓向湖底沉去。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没的瞬间,一声高亢嘹亮的鹰唳划破天际。
涅槃重生的酒风鹰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通体琉璃白,双翼不染纤尘。
它的利爪之中,紧紧攥着一簇幽蓝色的火焰——那是它坠落后唯一留下的残骸所化。
酒风鹰松开爪子,那簇蓝焰如陨石般坠入湖心,正中长篙顶端。
嗤——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火焰触及湖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瞬间沿着水面向陈默的方向蔓延开来。
一道由幽蓝火焰构成的狭长桥梁,凭空出现在湖面之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低温,却稳稳地托住了陈默下沉的身体,引着他步入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记忆回廊——酒渊静流。
与此同时,林语笙已强撑着回到现实世界的秘密实验室。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些精密昂贵的封缄设备一一拆毁。
电线被扯断,芯片被碾碎,她亲手摧毁了自己过去所信奉的一切冰冷规则。
她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母亲那份疯狂的温柔。
在一堆从涪翁墓中拓印出的古老竹简里,她终于找到了一段被忽略的密文,是用一种更古老的鱼凫文字刻下的:“经络通则记忆通,心窍开则酒脉醒。”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抑契剂不是终点,而是钥匙。
她立刻拿起加密通讯器,联络了绵州各大医馆与中医世家的负责人,发起了一项名为“七脉共启”的大胆行动。
计划选取七名意志坚定的志愿者,按照古蜀医书中记载的失传针法,同时激活其心包经、任脉、督脉等七处关键经络节点,试图在现实世界中,用活人的身躯构建一个能够分担、缓冲庞大记忆流的“群体记忆缓冲带”。
第一个响应的,竟是那位一直守护着陈家酒坊的老酿酒师。
他通过视频通讯,看着屏幕里脸色苍白的林语笙,爽朗地一笑,卷起了自己满是褶皱的衣袖,露出干瘦但结实的手臂。
“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想通了。”他沙哑地说道,“活了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在最后,能替你们这些后生挡一回灾吗?算我一个。”
缄墟湖畔,万籁俱寂。
阿卯独自盘膝而坐,他凝视着自己微微发烫的掌心,那枚灯契符文仿佛有了生命。
他闭上双眼,按照舟娘最后传入他脑海的法门,将自己的神识沉入其中。
嗡的一声轻响,一艘巴掌大小的微型灯船,竟凭空从他的掌心符文中浮现,静静悬停在半空。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属于酉奴的指节骨,小心翼翼地放入船舱,然后将小船轻轻推向湖面。
“送你回家。”他轻声说。
小船无帆无桨,却自动顺流而下。
它每经过一处沉睡的忆莲,便会稍作停留,船首那点微弱的灯火便会闪烁一下,仿佛在与故人作最后的告别。
当它缓缓抵达湖心,靠近那根插着酒晶的长篙时,整片幽深的湖域忽然亮起了成千上万个细碎的光点,如同倒映在水中的漫天星辰。
那是缄城三百二十七位母亲最后的残念。
她们没有消散,而是在等待一个真正的摆渡人。
此刻,她们正以灯契为媒介,以阿卯的意志为航向,完成这迟到了千年的、最后一次集体归航。
酒渊静流之中,陈默在幽蓝的火焰桥上行走。
他不再是人,而是一团流动的意识。
他的四周,一幅幅燃烧的画面扑面而来:有母亲剪下自己的长发混入酒曲,只为让出征的儿子能闻到家的味道;有女子在新婚之夜割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滴入合卺酒,为夫君祈求平安;更有那哑妇回娘,十年如一日,用舌尖之血喂养那不存在的春天……
他没有停下,也没有逃避,只是平静地伸出手,触碰每一团燃烧着痛苦与挚爱的火焰。
每接触一团火焰,他那已化作酒浆形态的身体就变得更透明一分,仿佛正在被这些记忆彻底同化。
在回廊的尽头,他看到了最后一幕。
那是他自己模糊的童年,他高烧不退,蜷缩在床上,一个温柔的女子正抱着他在灶台前,用小火温着一碗米酒。
那是他以为早已在火灾中死去的母亲。
他听见她贴着他的耳朵,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声说:“默儿,你喝的不是药……是我替你烧掉的命。”
就在此刻,盘旋在湖面上空的酒风鹰发出一声长鸣,它环绕湖心飞了九周,每飞一圈,湖底便有一朵全新的忆莲悄然绽放。
当第九圈结束时,它猛然收拢双翼,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决绝地冲入了那道连接着陈默的火焰桥梁之中!
轰!
金红色的烈焰瞬间吞噬了它琉璃白的身躯。
下一瞬,烈焰收敛,酒风鹰于火中涅槃。
一根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尾羽从它身上飘落,穿透了虚空,精准地嵌入了陈-默那已化作液态的心口。
现实世界中,湖面上的陈默猛然睁开了双眼。
他已经重返自己的身躯,右耳的螺旋酒纹如活物般流转不息。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竟带着一丝幽蓝的火星。
“我不是来终结的。”他开口,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无可动摇的力量,“我是来继续烧的。”
话音刚落,湖底深处,传来一声亘古未有的低沉钟鸣——那是九缄城最深处,维系着整个文明契约的“原契之钟”的第一次震动。
湖面上,所有盛开与闭合的忆莲,在同一时刻,齐齐将花瓣转向了东方,指向现实世界中富乐山的方向。
林语笙手中的个人终端疯狂报警,地脉能量监测图上,一条红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异常飙升。
她骇然抬头,望向缄墟中陈默的方向,声音因震惊而微颤:“钟响一次,缄城失一缄……现在,只剩下八缄了!”
湖边的阿卯猛地低头,他掌心的鱼凫目印记滚烫如烙铁,仿佛在回应某种来自血脉源头的遥远召唤。
陈默一步踏出湖水,稳稳地站在岸边,留下一个湿润的脚印。
就在他脚印落下的地方,一朵洁白的忆莲,悄然绽放。
他望着东方,轻声道:“那就让剩下的八道门,都看看我们怎么哭着,把火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