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拆迁公告已经贴了三个月。
红色的喷漆在斑驳的墙面上划出道道狼藉，“拆”字像一枚枚印章，盖在砖缝里滋生的青苔上，盖在晾衣绳垂落的褪色床单上，也盖在那些写满岁月痕迹的窗棂上。下午四点刚过，夕阳就被远处崛起的写字楼切割成零碎的光斑，斜斜地洒进狭窄的巷弄，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在为这片即将消失的街区送行。
林墨踩着碎石子路往里走，运动鞋底碾过玻璃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帆布包里装着录音笔、笔记本和相机，肩带深深陷进肩膀，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作为《江城晚报》的社会新闻记者，这是她本周第三次来光明里老城区——这个被地产商视为“黄金地块”，却住着上百户老居民的地方。
“林记者，又来啦？”巷口修鞋摊的老张头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还握着针线，“别跑了，没用的。前两天拆迁队又来闹了，王大妈家的门窗都被泼了油漆，还不是不了了之？”
林墨停下脚步，掏出笔记本：“张师傅，他们这次是怎么闹的？有动手吗？”
“动手倒没有，但那架势吓人啊！”老张头往嘴里塞了颗烟，点着后吸了一口，烟雾顺着皱纹缭绕而上，“七八个人，穿着黑衣服，戴着墨镜，往门口一站，说再不走就‘强制清理’。王大妈吓得心脏病都犯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林墨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那社区居委会和警方有介入吗？”
“介入？居委会说管不了，让找开发商协商；报警后警察来了，也只是劝了两句就走了。”老张头撇撇嘴，语气里满是无奈，“开发商和上面有关系，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怎么办？”
林墨合上笔记本，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三个月来，她报道了多篇关于光明里拆迁的调查报道，从居民的安置诉求到拆迁程序的合规性问题，每一篇都力求客观真实，却始终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报社的主编刘峰已经找她谈过两次话，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让她少碰这个选题——“赵总的天成地产是报社的大客户，别给自己找麻烦”。
可林墨做不到。她忘不了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的那些眼神。有老人握着房产证的颤抖双手，有年轻人面对镜头时的愤怒与无助，还有孩子们在布满危险的巷弄里玩耍时，脸上天真却茫然的表情。她更忘不了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做记者，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为那些说话没人听的人发声。”
父亲曾是一名基层法官，因坚持公正判案，得罪了当地的黑恶势力，在她十八岁那年遭遇报复，不幸离世。这件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林墨的心底，也让她从小就坚定了“守护正义”的信念。大学毕业后，她拒绝了体制内的稳定工作，义无反顾地投身新闻行业，就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笔，为弱者撑起一片天。
“张师傅，陈广明老人还在家吗？我想再跟他聊聊。”林墨收起思绪，问道。
陈广明是光明里17号楼的独居老人，今年72岁，原红星机床厂的退休职工。上次采访时，老人曾向她透露，拆迁队不仅没有按照承诺给予合理的安置补偿，还多次上门威胁恐吓，甚至断过他家里的水电。老人的话里，似乎还藏着更多关于拆迁背后的隐情，只是当时欲言又止。
“陈大爷啊，”老张头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好几天没见他出来了。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楼下散步，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门一直锁着。”
林墨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您确定吗？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确定。”老张头肯定地说，“我这修鞋摊就在17号楼对面，日夜都在这儿。这几天没见他出门买东西，也没看到有人来看他。他无儿无女，就一个人住，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林墨没有再多问，谢过老张头后，快步朝着17号楼走去。17号楼是一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楼，墙面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楼梯扶手锈迹斑斑，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陈广明住在三楼西侧的单元。林墨走到门口，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上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陈大爷？”林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又加大了音量，喊了几遍，屋里依然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风穿过破损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呜咽。
林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握紧了手里的相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的光线很暗，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一股淡淡的灰尘味和霉味扑面而来。客厅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老旧的木质沙发，一个掉漆的茶几，墙上挂着一张已经泛黄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意气风发，女人笑容温婉——想必是陈广明和他已故的妻子。
“陈大爷，您在家吗？”林墨一边喊，一边慢慢挪动脚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卧室、厨房、卫生间……她逐一检查了一遍，都没有发现陈广明的身影。屋里的一切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看起来不像是遭遇了抢劫或绑架。
难道老人真的像老张头说的那样，只是出门了？可门为什么没锁？而且这几天都没人见过他？
林墨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回到客厅，试图从屋里的细节中找到一些线索。她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没盖盖子的搪瓷杯，里面还有半杯已经凉透的茶水，旁边散落着几粒降压药——陈广明有高血压，上次采访时她看到过他吃药。
这说明老人离开时很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喝完茶，也没把药收起来。
林墨的目光继续移动，落在了沙发旁边的一个旧木柜上。木柜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放着一些杂物。她走过去，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
好奇心驱使下，林墨拿起了那个蓝布包裹。包裹不大，沉甸甸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严重，上面没有任何文字。
她翻开笔记本，里面的纸张已经变得脆薄，上面用黑色的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这些符号既不是汉字，也不是英文，更像是一些随意画出来的线条和圆圈，有的像迷宫，有的像星座，还有的像是某种密码。
林墨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越看越觉得疑惑。这些符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陈广明老人随手画的，还是某种特殊的记录方式？
就在她看到笔记本中间某一页时，突然发现夹在里面的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尺寸不大，边缘已经有些破损，上面是一群穿着工装的人在工厂门口的合影。照片上大约有二三十个人，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意气风发。
林墨仔细看着照片，发现照片的背景是“红星机床厂”的厂牌，拍摄日期标注在照片的右下角——1994年7月15日。
这是三十年前的照片。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逐一扫过，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照片上有三个人的脸，被人用黑色的钢笔划掉了，留下了三道刺眼的痕迹。
这三道划痕，像是三个问号，又像是三个警告，在黑白照片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林墨的心跳开始加速。陈广明老人离奇失踪，屋里留下了一本写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还有一张被划掉人脸的三十年前的集体合影。这三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她正想把照片和笔记本放回原处，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
林墨猛地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大约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夹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冰冷地盯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入侵者。
“你是谁？”林墨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和照片，警惕地问道。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一步步朝着她走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墨的心上。“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这不是你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放下？”林墨强装镇定，虽然心里已经开始发慌，但她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退缩。
男人走到她面前，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的目光落在林墨手里的笔记本和照片上，眼神变得更加阴沉。“我再说一遍，放下。否则，后果自负。”
林墨能感觉到，这个男人来者不善。他是谁？是拆迁队的人？还是和陈广明老人的失踪有关？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寻找着逃跑的机会。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男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老旧的手表，手表的表盘上，刻着一个和笔记本上某符号相似的标记。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难道这个男人，也和这些奇怪的符号有关？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腕上的手表，眼神变得更加凶狠。“看来，你知道的太多了。”
他说着，朝着林墨伸出了手，想要抢夺她手里的笔记本和照片。
林墨反应迅速，猛地侧身躲开，同时将笔记本和照片紧紧抱在怀里，朝着门口的方向跑去。她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逃离这里，把这些线索保存好。
“站住！”男人在她身后大喊一声，随即追了上来。
林墨不敢回头，拼尽全力朝着楼下跑去。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声和男人的追赶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紧张的逃亡旋律。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陈广明老人到底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这本写满符号的笔记本和那张诡异的合影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但她知道，从她发现这些线索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卷入了一场迷雾重重的漩涡之中。而陈广明老人的失踪，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跑到楼下时，林墨看到巷口有几个行人经过，她心里一喜，朝着行人的方向跑去。身后的追赶声似乎停了下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人并没有追下来，只是站在楼道口，冰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林墨没有停留，加快脚步跑出了光明里老城区。直到坐上出租车，她才松了一口气，双手依然紧紧地抱着那个蓝布包裹。
出租车驶离了老城区，朝着市区的方向开去。林墨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
陈广明老人到底在哪里？那个陌生的男人是谁？笔记本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照片上被划掉的三个人是谁？他们和三十年前的红星机床厂，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笔记本和照片，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些奇怪的符号和刺眼的划痕。她知道，这本笔记本和这张照片，一定隐藏着解开谜团的关键。
而那个陌生男人的出现，更是让她意识到，这场调查，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
但她没有退缩的余地。为了失踪的陈广明老人，为了三十年前的真相，也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正义，她必须坚持下去。
出租车在报社门口停下，林墨付了钱，抱着蓝布包裹，快步走进了报社大楼。她知道，一场艰难的调查，从此刻正式开始了。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多的危险和秘密，还在前方等待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