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过四名孤儿,应了云禅师所请,司马长缨当晚便留宿于灵缘寺。
值事僧人恭恭敬敬在前引路。曲曲折折走过几处院落,便隐隐看见前面背靠青山,竹树环绕之下,一处小小禅舍。
禅舍之前一座木制拱桥,桥下流水潺潺,正是山间清泉流经于此。溪水两旁绿草茵茵,野花遍地,两三鸟儿见有人来,惊起飞入树丛之中。
走过小桥,便至禅舍门前,值事僧合十道:“施主可就此间安歇,如无他事,小僧告退。”司马长缨亦回礼道:“有劳师傅。”
司马长缨转身再度观瞧这间禅舍,阔不过两丈见方,门悬一匾,上书“子兰经室”四字,落款是甲子仲夏恨水书。其字劲健雄奇,笔势飞动不拘,较之岳无极似乎又多了一份超逸神韵!
司马长缨将那匾额观摩良久方进室内,见其陈设亦极简。北墙之上悬一“佛”字,其下设一案,案上置一香炉,炉内香烟缥缈。于东窗设一书几,几上除文房四宝,书籍纸张并烛台一盏再无其他。靠西窗下是一卧榻,侧手为一书架,其上满是经书典籍。
司马长缨左右无事,便随手自书架上取过一本经书翻看,而室内烟气缭绕,异香渺渺,看不多时便生困意。忽听禅舍外脚步之声,随而一人道:“司马施主,此时便已安睡了吗?还望老衲没有搅扰施主清梦才是。”
司马长缨知是了云,迎出禅舍笑道:“哪里,哪里,大师一到,在下便一丝倦意俱无了!”了云笑道:“弊寺简陋,不知此间,施主可还住得?”
司马长缨赞道:“此处清雅不俗,一尘不染,正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啊!若非大师美意相留,实不知灵缘寺,竟有这般清幽所在!”
了云道:“这是本寺前任住持,老衲师兄了尘大师潜心研经之所。自他圆寂,也只有老衲偶居于此,从无外客。”
司马长缨闻言微愕道:“如此,在下唐突了。”了云道:“施主莫作此想,若使一般铜臭利禄之辈,自然不得近此!而施主乃仁义之士,岂是那等市井可比!施主适于此间,乃本寺之幸也。”司马长缨躬身谢道:“大师谬赞过甚,在下万不敢当!”
了云道:“施主请看,此时山风微微,明月皎皎,芳草茵茵,流水涓涓,你我何不在此饮茶赏月,以销此良夜呢?”司马长缨喜道:“在下何幸得此!”
禅舍之前设有石桌石凳,石桌左近是一小小火炉。司马长缨生起火来,了云便取桥下泉水灌满一壶置于炉上。少时水沸,了云更亲自洗盏置茶。
司马长缨道:“大师可从三弟之字观其剑法,此等眼力,在下好生佩服!”了云笑道:“三公子出尘绝俗,凡事必求尽善尽美!故运剑之势,体现于书法之中,亦属心性使然。老衲是先知其为人,而后有此揣度,不足道也!”
司马长缨道:“大师不必过谦,剑道千变万化,大师可从纤毫微末之处见其博大,想如今武林之中,当无几人有这等修为!”
了云笑道:“以江湖之深,武林之广,如老衲这般,亦不过沧海之一粟,世界之微尘!所知所见,浅陋之至!向者与施主初见之时,以武功相交之际,惊叹于施主掌法之精,内力之深!恳谈之下,方知施主之师承。功法尽出于《獬豸集录》所载,故曾动念,欲尽观此书之妙,以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呀!”
了云忆起往事,想起自己当年之情状,不由得连连摇手苦笑道:“事后自知为贪嗔杂念作怪,实是修为浅薄!故回寺中面壁静思,为期一年。其间,少林师尊,弘法禅师曾寄言老衲,曰“知耻者,近乎勇矣。澄明心,可悟禅机。”乃是勉励老衲,收心养性,以明因果!故老衲无意相较于武林之中,现只留心于佛经之内,寄情于山水之间,岂敢当施主之赞!”
司马长缨道:“大师心胸宽广,非我能及!当年家师亦曾有言,《獬豸集录》所载武学、心法,非内心持正者不可习练!其功不重招式,唯重心性!似大师这般佛法精深,慈悲谦逊,若得此书之功,定可胜过在下千万!若大师愿意收纳,在下定将此书奉上!”
了云闻言大笑道:“司马施主错会老衲之意了!武林奇书,财帛利禄,皆身外之物。老衲出家之人,四大皆空,早已心如止水。并非为其所动,只是方才施主谬赞,使老衲想起陈年旧事,故有感于斯而已!说起来,尊师当是老衲所见最为澄明纯正之人!虽则仙逝,然有司马施主继其武学,以隐星堂替天行道!尊师在天有知,亦当可含笑矣!”
司马长缨仰头望向天际,夜空中北斗高悬,星光闪闪,彷如师傅的目光!他永不能忘那饱含宽容坚毅的目光!不由心潮翻涌,愤然道:“家师一生磊落,正气浩然,却为诸葛天机伪善所蒙蔽!否则岂会落得贫病交加,客死异乡!”
了云叹道:“尊师乃正人君子,岂知那诸葛天机阴险狡诈?然诸葛天机亦确属武学奇才,虽以同门之谊赚得尊师信任,得以尽观《獬豸集录》之精要,却自将书内之意反转,竟未遭功力反噬!其聪明绝顶,着实令人惊叹!”
司马长缨道:“在下倒真希望他一直参照原本习练下去!其内心充满邪戾之气,则书中獬豸必然夺其魂魄!”
了云听司马长缨此言,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善恶忠奸,果报有时!司马施主何须劳心费意?善哉……善哉……”
司马长缨自知失态,那诸葛天机终究是自己师叔!方才言语,大有欺师之嫌!是以向了云欠身谢道:“在下一时妄动嗔念,多谢大师提点!”便端起茶来,浅饮一口,以稍收心神。
继而道:“当日与大师以武相交,不觉已过多年。每每念及,俱感大师之罗汉伏魔拳、金刚掌法,皆已修到至高境界!在下实望大师再行赐教,唯不知大师心意若何?”
了云笑道:“老衲情知施主必然有此所请!只是须得言明,你我之间并非较技,实唯彼此获益,互通心得而已!”司马长缨欣然道:“多承大师不吝!”
于是二人起身来至空地,对面而站,相互施礼而后慢慢出掌。司马长缨道:“在下当以摘星手为攻!”了云道:“老衲仍以金刚掌接应!”
司马长缨左掌护胸,右手食、中二指合并前探。了云大师气运双掌,平平伸出,功力到处,双掌皆现玫红之色!将要迎上司马长缨双指,便就停住。指掌之间只隔一指之距,左掌忽改迎为切!脚步前移,右掌直奔司马长缨肋下!眼睛却看着司马长缨左掌!
司马长缨亦拧身上步,右手二指前探之势突变向下,直指了云腕脉!左掌自下而上斜迎而出,攻其腋下钻心穴!同时眼观了云胸腹之间!
了云随即停住右掌攻势,上身稍稍前压,收掌改为肘击司马长缨颈肩!而右掌于肘下划出一个圆弧,封住对手攻路,同时上步,左掌一招“金刚摩顶”直拍司马长缨天灵!
司马长缨见攻路被封,又头顶掌风袭来,立时以飞云渡身法向旁疾闪!脚尖一点,便腾身而起,身姿曼妙如飞天仙女!避过了云当头一掌,与其侧身背对。
同时扬起双臂如携琵琶,右手双指疾袭了云脑后玉枕穴!这正是摘星手中最险一招,名曰“探海寻星”!
了云眼见一掌拍空,对方闪避之间,自己竟突觉脑后有指风袭至!心下暗赞:摘星手果然高妙!同时旋身而起,与司马长缨两面相对。
而此时司马长缨双指已然袭至面门!却见了云并不躲避,而就悬身之势于半空之中,双掌自左右向中间急并,以一招“法门常在”相迎!
这正是司马长缨当日应对石光祖狂定中原的招法!心知此时了云双掌好似闸口,一旦关合,自己攻他面门这条手臂定然不保!是以硬生生中途撤回右手,左掌疾探代替右手而攻势丝毫不减!
了云“法门”一招本已抢得先机,但双掌合并一刹那间却失了目标,司马长缨左掌又已袭到!而自己尚在半空,发力无根!只得骤然运起“千斤坠”,使身体忽而向下急堕!
双脚甫一沾地,便以双掌互摩交错,整个身形亦向下微挫,左掌后撤,右掌则以“金刚大悲手”之掌力迎向司马长缨左掌!
其时,二人展转腾挪,身法交错!掌影翻飞,变化无端!司马长缨招招精妙,迅疾绝伦!了云禅师招式古拙,攻守有度!
二人出手之间,探、攻、避、守,瞬息万变!然月光之下,只见二人身影闪转腾跃,却未曾听得拳脚互击之声!只能听见二人衣袂飘风声,呼呼掌风声并司马长缨指尖破风之声!
只因双方虽是竭尽全力,却皆于碰触对方身体之时留有半寸余地!司马长缨与了云禅师,相交忘年,皆对武学一道心存敬畏!故秉君子之诚心,全神贯注,示对方以虚招,如下盲棋!这般切磋,恐怕古所未见!
及至司马长缨见了云“金刚大悲手”击出,顿觉一股刚猛劲气骤然压来!催得周身寒毛倒竖!当下左掌更不停前击之势,一招“直斩楼兰”!运足八成功力,直迎了云“金刚大悲手”!
二人双掌几乎相碰!了云已然停住掌势,司马长缨却似收势不住!又向前一推,掌心一吐,两股极强劲力,于二人两掌之间相撞,“嘭”然有声!劲气向四外激射飞出,地上草叶俱被催向一边,五尺开外火炉之内火光同时摇动!了云所穿僧袍亦如风帆一般瞬间膨起!
了云身体虽未移动,司马长缨却突感其掌力沛然不绝!二人气劲互冲之时,又生出一股反击之力!是以急急运力相抵,却也不由得向后小挪了半步!
见了云不再进招,便即掌心内转,就此收势道:“大师以静制动,金刚掌力刚猛无匹,在下受教!”了云亦已收势,徐徐吐出一口气笑道:“正所谓拳怕少壮,该是老衲承让才对!施主请看……”
说着,他向旁边移开一步,指着脚下大笑道:“施主这一招“直斩楼兰”势不反顾,好生了得呀!老衲只得硬逞功力,强行拆解,应对狼狈,一至于斯啊……”
司马长缨顺其指向看去,但见了云方才所站之处,两只脚印深深下陷!正是其骤运千斤坠所致!亦笑道:“大师光明坦荡,在下拜服!”
于是,二人复回石桌饮茶。清风明月,一僧一俗便在这小小禅堂之外,小桥流水之前谈天说地,笑论古今,实是惬意非常!
寺院香司所传更鼓已交亥时,二人方才各自安歇。翌日清晨,用过斋饭,司马长缨即告辞回返。了云送至山门,二人互道珍重。
至荆州城内,已然日上三竿。共济堂药铺的几名伙计或与患者抓药,或在归置物品,洒扫门庭。
崔先生看见司马长缨忙迎过来。司马长缨问他可有事禀报,崔先生道:“这两日倒也风平浪静,除汴州来书,其他堂口并无消息传来。”司马长缨便吩咐崔先生为自己打点行装,自己今日便即回程。
崔先生问道:“不知堂主着何人同行?”司马长缨答道:“只我一人便可,不需他人。”崔先生阻道:“堂主不可!还需几人陪侍方好!”司马长缨哑然笑道:“莫非先生怕有贼盗不成?”
崔先生微微躬身,正色道:“以堂主武功之高,自然不以盗匪为患!然此间距成都相隔遥远,堂主只身远涉,倘有疏虞,则我天玑堂自秦堂主而下,皆万劫不复矣!”又道:“再者,有几个精细人随身近侍,亦可防备不时之需!”
司马长缨眉眼含笑,看着面前这位老郎中,心道:“他虽不会武功,可说话时却总威势十足,天然而有一种压服之力!对人对事皆忠心耿耿,只是啰嗦了一点。”便答道:“也好,我便只带一人,烦劳先生叫刘云随我同行。”
原来那刘云自于石府出言狂悖,秦不快便罚其禁足于共济堂内,以示惩诫!是以山西押粮也未带他,正自苦闷!
崔先生闻言喜道:“刘云确是精细之人,武功也好!”司马长缨道:“嗯。”崔先生又道:“他做事勤快,手脚也极麻利的!”司马长缨微笑道:“嗯。”崔先生又道:“刘云更属忠心之人,有他随行堂主左右,老朽心下稍安!待秦堂主回来,老朽亦可有所交待。”司马长缨笑道:“嗯。”
崔先生这才觉出司马长缨笑盈盈看着自己连答了三次“嗯”!心下明白,脸上一红道:“老朽这便去唤刘云准备行程。”言毕,匆匆转向内堂。
过不多时,行李马匹,俱已齐备。崔先生并共济堂一众人等送司马长缨来至街前,刘云此时早换上一身仆从装扮,牵马等在那里。只因得以出禁,又是随行司马长缨返回总堂,故而喜形于色,神采奕奕!
司马长缨向众人抱拳道:“荆州之事,便要仰承诸位兄弟了!”更近一步向崔先生道:“先生老成持重,乃信义之士,天玑堂暂由先生主事,我心可安!”
崔先生顿首道:“堂主以此相托,是看得起老朽!老朽必不敢有负堂主所托!”司马长缨道:“山西之事,行将告捷,秦堂主不日亦将返回荆州,此间但有大事,可随即传书与我!”
言毕,转身上马,告别众人,奔城门而去,刘云亦走马相随。
行至城门处,司马长缨勒住马,缓缓转身望去……但见荆州城大街之上车马川流,行人如织,酒肆茶楼之内更为热闹喧嚣!较之以往,似乎平添了几分祥和之气,是以内心感慨:
唯得尽扫妖氛,才有太平人间!
二人出城向南又行三刻时许,官道上行人渐稀,刘云向前问道:“堂主何不等秦堂主返回再离荆州?”
司马长缨道:“荆州害民之恶首已锄,五弟山西放粮事毕,亦不日即归。白衣社新败,旬月之内必不会再度莽撞!旬月之后,秦不快已当回到荆州,天玑堂可保无虞!而天枢堂,是我隐星堂之总堂所在,众家兄弟之命脉皆在于此,枢纽系之,岂可久离?”
司马长缨望着远方,眼中亦充满憧憬之色,欣然道:“每到此时,总堂水田之中便蛙鸣不断,孩子们最喜赤着脚丫在稻田里摸鱼。桃花村的鲜果亦将熟透,这时节,便是山间风中亦带清香之气!我唯愿有朝一日,教隐星堂所有兄弟皆住桃花村!大家一道种田渔猎,不问世事岂不美哉!”
刘云高声道:“属下便在梦中亦想如此!”他语声未落,便见司马长缨已清叱一声,飞驰而去,于是亦急催马相随。二人一前一后,飞奔向前!
此时的司马长缨,人虽在马上,心却似已生双翼,飞回桃花村!
他仿佛已然看到村中炊烟袅袅,飘于漫山花树之间!仿佛已然看到篝火熊熊,映红了人们的笑脸!
然而有一双眼睛,比火更热!比花还美!正于皎皎月光之下,静静等待他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