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
像是腐烂了十天半个月的菜叶子混着污水，黏腻地浸透了他腹部的皮毛，又像是某种动物尸体散发的腥臊，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王烁，不，现在占据他意识的只剩下这具土狗身体最原始的感知——冰冷，饥饿，还有一阵阵被撕咬后的钝痛。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堆积如山的垃圾，破败的瓦罐、发霉的木质家具残骸、以及一些辨认不出原貌的污秽之物，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雨水淅淅沥沥地从破庙残破的屋顶漏下，滴落在他身旁一个小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他动了动前爪，试图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疼痛立刻从后腿和肋骨处传来，让他呜咽一声，重新瘫软在冰冷的污秽里。记忆是破碎的，属于人类的繁华都市、电脑屏幕的微光、外卖盒饭的味道……如同水底的倒影，一晃就散了，只剩下这具瘦骨嶙峋、黄毛杂乱的土狗身躯，以及“被其他野狗围攻抢食并咬伤”的残酷现实。
完了。这辈子，不，这狗生，算是彻底交代在这异世界的垃圾堆里了。一种比身体疼痛更深的绝望，冰锥般刺入他（它）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垃圾腐臭的、极其浓烈的血腥气，顺着潮湿的空气飘了过来。与此同时，庙门外传来了几声压抑着兴奋和贪婪的低吠。
是之前咬伤他的那几条野狗！它们去而复返？不，不对，它们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自己身上。
王烁强忍着痛，艰难地挪动脖颈，朝着庙门方向望去。
破庙那半塌的木门旁，倚着一个人。
一个血人。
原本质料极佳的青色长袍此刻被撕裂成条状，浸透了暗红与污黑，紧紧贴在身上。那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他闭着眼，斜靠在门框上，身下的雨水已经晕开了一小片淡红。即使濒死，那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与这垃圾场格格不入的清逸之气。
仙人？王烁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词。也只有这个词，才勉强能形容此人此刻残存的气度。
“呜——嗷！”
几条体型比他壮硕得多的野狗，鬃毛竖起，龇着惨白的獠牙，涎水从嘴角滴落，围着那青袍人打转，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它们眼中闪烁着饥饿和野兽对虚弱猎物本能的残忍。一条格外雄壮的黑狗已经试探性地向前凑近，鼻子翕动着，嗅着那诱人的血腥味，眼看就要下口。
其他野狗也跟着躁动起来，步步紧逼。
青袍人似乎察觉到了危机，眼皮颤动了一下，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王烁看着这一幕，狗心里五味杂陈。自身难保，还能管闲事？人类的道德观在这野兽的生存法则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他应该躲起来，或者干脆等它们吃完这个“仙人”，或许还能捡点残渣……
可就在那黑狗张开血盆大口，即将咬向青袍人脖颈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王烁——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用前肢撑起上半身，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虚弱，却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吼：“呜……汪！”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嘶哑，但在野狗们专注进食前的寂静中格外突兀。
几条野狗猛地回头，凶狠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这个手下败将。那黑狗更是调转方向，朝他龇了龇牙，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王烁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找死。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身边的垃圾堆，看到半块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啃过、已经发硬发黑的馍馍。几乎是本能，他低下头，用鼻子将那半块脏污不堪的馍馍往前顶了顶，然后抬起头，不再看那些凶恶的同类，而是望向那个奄奄一息的青袍人，喉咙里发出细微的、近乎讨好的呜咽声。
他把这垃圾堆里能找到的、唯一可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送”了过去。
这个举动显然超出了那群野狗的认知。它们愣住了，看看王烁，又看看那半块脏馍，再看看气息微弱的青袍人，似乎有些困惑。对峙了几秒，或许是觉得为这点残渣和一个半死的家伙浪费时间不值，也或许是王烁那送食的举动透出的古怪让它们警惕，那领头的黑狗低吼了一声，悻悻地带着其他野狗慢慢退出了破庙，消失在雨幕中。
庙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更显清晰的血腥气。
王烁脱力般趴回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一下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原本应该是清澈明亮的，此刻却布满了血丝和疲惫，但眼底深处，却有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是那个青袍人，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静静地看着王烁，看着他身旁那半块脏馍，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一丝了然，更多的是一种……濒死前的平静。
“呵……想不到，临死之前，竟是你这小小凡犬……予我一饭之恩。”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即便气若游丝，也难掩其不凡。
青袍人的目光落在王烁身上，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他土狗的外表，看到他内里那个属于人类的、惊恐而茫然的灵魂。“灵性……未泯……可惜，根基太……太薄……”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手指修长，却沾满了血污。他伸向自己怀中，摸索了许久，才掏出一个古朴的玉瓶。玉瓶很小，看上去平平无奇。他用尽最后力气，拔开瓶塞，倒出了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那丹药一出玉瓶，顿时散发出朦胧的、流转不定的金色光晕，将昏暗破败的庙宇都照亮了几分。一股难以形容的异香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血腥和恶臭，吸入一口，王烁只觉得浑身剧痛都减轻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
“此丹……名曰‘逆命’……”青袍人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低，“乃我……毕生心血所炼……夺天地造化，逆阴阳规则……服之，或可……重塑根骨，超脱凡胎……但……药性霸烈，九死……一生……”
他将那枚金光流转的丹药，轻轻放在了王烁面前的污地上。
“予你……是福是祸……看你……造化……”
话音未落，他抬起的手无力垂下，眼睛缓缓闭上，胸口最后一丝微弱的起伏也停止了。气息全无。
破庙中，只剩下王烁一条狗，对着一个死去的仙人，和一颗散发着诱人金光与异香的丹药。
逆命丹？
重塑根骨？超脱凡胎？
九死一生！
王烁的狗眼死死盯着那枚丹药，金色的光晕在他瞳孔中跳跃。
做狗？做一只在这垃圾堆里刨食，被同类欺凌，随时可能病饿而死或者成为其他猛兽口中餐的土狗？
还是……搏一把？
搏这九死一生的机会！
去他妈的土狗命运！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到极点的不甘和疯狂，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喷涌而出！他不要这样活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抓住！
他猛地伸出舌头，不顾一切地卷向那枚“逆命丹”！
丹药入口的瞬间，并未化开，反而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顺着喉咙一路烧灼而下！
“嗷——呜！！！”
凄厉到不似犬吠的惨嚎猛地从王烁喉咙里爆发出来！
痛！
无法形容的痛！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从他体内每一个角落疯狂刺出！骨头像是被寸寸碾碎，又在某种霸道的力量作用下强行拼接、拉长、扭曲！经脉如同被撕裂，又被强行灌入熔岩般的洪流！血液在沸腾，五脏六腑在移位、在燃烧！
他瘦小的土狗身体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撞翻了残破的瓦罐，碾过污秽的泥水。黄色的杂毛下，皮肤寸寸开裂，渗出的却不是红色的血，而是混杂着黑色污垢和淡淡金光的粘稠液体。他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体型在剧痛中不自然地膨胀又收缩。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痛苦海洋中沉浮，几次濒临湮灭的边缘。
那青袍人的尸体静静躺在不远处，面容平静。
破庙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惨白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斜斜照入，恰好落在王烁那剧烈痉挛、正在发生诡异变化的身体上。
他看到了那轮异世界的月亮，冰冷，遥远。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清晰：
要么死……
要么，从此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