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岁除之日。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如同顽皮的孩童,在清源村的屋舍间、巷弄里追逐跳跃,此起彼伏,将积攒了一年的沉寂彻底驱散。
水中庙,这座常年萦绕着香火与静谧的方外之地,也被这股洪流般的年节气氛温柔地裹挟,呈现出十数年来未曾有过的鲜活生气。
自杜道长羽化登真后,十数个寒暑交替,秦垣都是在这孤灯古殿中,独自聆听旧岁流逝,迎接新年钟声。清冷的月光,摇曳的长明灯影,以及窗外远处别人家团圆守岁传来的隐约笑语,构成了他记忆中每一个除夕恒定不变的图景。
但今年,那幅孤寂的画卷被悄然替换,底色是暖的,内容是喧闹的。
天光未亮,庙里便已忙碌起来。孙有为俨然将自己视作了这场“年度盛事”的总指挥,他裹着那件半旧道袍,外面套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粗布围裙,咋咋呼呼,声若洪钟。
“左边!左边再高一点!哎对喽!常义,手稳当点!”他叉着腰,指挥着踩在凳子上的常义张贴春联。
那春联是孙有为沐浴更衣后,凝神静气,亲手研墨挥毫所书。
上联“道法自然清净境”,下联“德配天地吉祥家”,横批“福佑善信”。字迹瘦硬通神,筋骨内含,自有一股沉静安详之气透纸而出。
贴好春联,孙有为又不知从何处变出几个大红灯笼,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小心翼翼地往庙檐下悬挂。他手艺粗糙,灯笼挂得有些歪斜,却丝毫不减其兴致。最后一个大大的、写满福寿纹样的“福”字,被他兴致勃勃地倒贴在庙门正中。
“福到啦!福到啦!”他跳下梯子,退后几步,得意地摩挲着下巴,对自己的“杰作”评头论足,“嗯!虽说比不上道爷我画符的功力,但这意头是顶好的!”
秦垣静立廊下,看着眼前这喧闹得近乎滑稽,却又无比真实生动的一幕,没有出声制止。而是转身,挽起素色道袍的袖子,走进了厨房。
暮色四合,村庄里的爆竹声愈发密集,如同擂响迎接新年的战鼓。水中庙内,所有的忙碌与喧嚣终于沉淀下来,化为一种饱满而温馨的静谧。庙堂正中,那张平日里摆放经卷香烛的旧木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丰盛的年夜饭已然上桌。热气与香气交织,构成最朴素的诱惑。
四副碗筷,摆得端端正正——秦垣,孙有为,常义,包括夜叉。
长明灯稳定燃烧的光芒,与门外屋檐下大红灯笼透进来的暖红光晕交织融合,为这方寸天地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喜庆的色泽,也将围坐桌边的每一张脸庞都映照得格外清晰、温暖。
孙有为率先站起身,双手捧起那只倒满了烈酒的粗陶土碗,脸色因兴奋与酒意而泛红,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来来来!旧岁的晦气、倒霉、不顺心,都他娘的被这爆竹声吓跑了!来干了!”
四只不同的器皿,承载着酒、茶、水,在温暖的灯光下轻轻碰到一起,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鸣响。
“过年好。”
秦垣的声音依旧平静。
这顿年夜饭,吃得格外漫长而酣畅。
孙有为妙语连珠,插科打诨,时而讲述野茅山修炼的趣闻轶事,时而描绘江湖上的光怪陆离;常义听得入神,偶尔鼓起勇气小声提问,眼中满是好奇与向往;秦垣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偶尔在孙有为吹嘘得太过离谱时,淡淡地纠正一两句,引得孙有为哇哇大叫着反驳。
气氛热烈而融洽,从未因某人的沉默而冷场。
窗外是冰封雪盖的严冬,殿内却是暖意熏人,笑语盈梁。
秦垣静静地看着,听着,感受着这份喧闹的包围,心中那片因师父离去而冰封沉寂了十数年的冻土,仿佛被这人间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烟火气,悄然融化。
原来,有人相伴,有声音充盈的年,是这样的。
饭毕,收拾好碗筷杯盘,已是子夜时分。
村中的爆竹声渐渐稀疏零落,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守岁的人家窗口,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固执地抵抗着沉沉的夜色。
按照十数年来的习惯,秦垣需去后山祭拜师父,在岁序更新之际,陪伴那位如父如师的老人片刻。
他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防风灯,拎着早已准备好一壶师父生前爱喝的薄酒,踏着没过脚踝的、新落的松软积雪,独自一人向后山走去。
孙有为打着酒嗝,嚷嚷着要同去给杜老前辈磕个头,被秦垣以“想单独陪师父说说话”为由,温和而坚定地拦下了。
常义懂事地没有跟随,只是默默地将一件厚实的棉袍递到秦垣手中。
冬夜的山林,万籁俱寂。
师父杜道长的坟茔,坐落在一片背风向阳的缓坡上,视野开阔,足以俯瞰山脚下沉睡的清源村,以及更远处蜿蜒如带的河流。
那里,曾是他带着年幼的秦垣辨识星斗、讲述山川脉络的地方。
然而,当秦垣借着手中风灯那摇曳昏黄的光芒,逐渐走近那片熟悉的坡地时,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持灯的手也不自觉地稳定下来,瞳孔微微收缩。
只见那座熟悉的、覆盖着白雪的孤坟周围,情况迥异于常!
坟冢上以及周围丈许方圆的积雪,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深褐色、带着湿意的泥土。
青石墓碑前,那座小小的石制香炉里,三柱线香早已燃尽,只留下三截灰白色的香梗,整齐地插在那里。
几样一看便知非本地所产的、品相极佳的新鲜果品,被精心地摆放在墓前,甚至还有一个精致的白玉般的小酒壶,壶口敞开,内中空空如也,显然也是祭奠之物。这一切迹象都表明,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刚刚来此祭拜过!
秦垣的心头骤然一紧。
谁会在这除夕深夜,万物团圆的时刻,独自来到这荒僻的后山,祭拜他早已逝去十多年的师父?
是老村长?是感念师父恩德的村民?
但他们通常会选择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前来,而且,绝不可能不在这新落的雪地上,留下任何前来与离去的脚印!
他立刻屏住呼吸,将风灯尽量放低,昏黄的光线几乎贴地扫过,仔细地检视着以坟墓为中心,周围每一寸雪地。
这一看,更是让他心中疑云大起,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未知的寒意。
坟茔周围,包括他刚刚走来时在雪地上留下的那一行清晰的、唯一的脚印之外,整片雪地平整如初,洁白无瑕,再也找不到任何第二个人的足迹!
那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坟周区域,与周围完整的雪地之间,形成了一道突兀而整齐的边界,仿佛那些积雪是被人用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凭空抹去,而那些香烛、果品、酒壶,也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般!
天地间,唯余风雪掠过山林的呜咽。
那刚刚燃尽不久的线香,那摆放得一丝不苟的祭品,与这毫无人迹、完美无瑕的雪地,构成了一种极其诡异、违背常理的矛盾。是谁?用了何种方式?能在不留下任何脚印的情况下,扫净积雪,焚香奠酒,完成这一场无声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