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虽然已经是初春三月,冬天却不想痛痛快快离去,时不时的回来骚扰一下。
地面和河底的那点水里,也都残留着冷冷的冬意。
土地干旱的裂开一道道口子,像极了潘红梅手背上皲裂的纹路。
她已经记不清,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去年,也许是前年。
时间在饥饿面前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无比真切。
这天傍晚,潘红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地里回来。
她今天在大队的麦田里,锄了一天地,弯腰弓背一整天,她那月子里没有养好的腰,像是正在被人用钢锯锯着一样,钻心的疼痛,使得她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早就被汗水湿透了。
“娘,俺饿。”
“娘,俺想吃白面馍馍。”坐在大门口的孟弟和孟军看到她,急忙站起身跑上来,嘴里喊着要吃的。
“好好,娘这就去做饭。”潘红梅苦笑着牵着孩子的小手,往院子里走。
刚走进院子,她就听见婆婆咳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那声音空洞得让人心惊。
“娘,你好些了吗?”潘红梅掀开布帘走进昏暗的里屋。
婆婆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在她身边躺着的孟花和孟梅,两个孩子已经饿得没力气哭了,瘦的皮包着骨头。
那放在嘴里吸吮着的大拇指,已经被口水泡成了嫩白色,两只大眼睛骨碌碌转动着,扫视这破旧的小屋子。
婆婆抬眼看了看儿媳妇,有气无力地问:“今天有吃的吗?”
潘红梅心里一紧。
家里早就断粮了,昨天只剩下两个糠菜团子,她全给了婆婆和孩子们,自己喝了一天的凉水充饥。
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孟长富出义务工了,现在她就是顶梁柱,是这一家老小的主心骨。
“我去想办法。”潘红梅轻声说完,转身走出了屋。
“娘,你去哪里?俺想吃饭。”
孟梅拽着她的衣襟喊着。
“梅子乖,跟奶奶好好在家等着,娘去给你们弄吃的。”
潘红梅看着孩子们,心里像刀绞一样。她咬了咬牙,转身走出了家门。
来到门外她又犯难了: “去谁家借点吃的呢?”
这年月家家户户都在挨饿,人们把粮食看的比命还重要,谁又肯借给她一捧米一粒粮?
潘红梅脚步迟疑的来到大队部门前,此时拿着工分本来记工分的人已经不多了。
“红梅来了?”正在给大家记工分的,生产队副队长赵大有抬起头问道。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同样瘦得脱了形,但比起普通社员,精神状态好很多。
潘红梅绞着手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赵队长,家~家里揭不开锅了,婆婆病着,孩子们饿得直哭,能不能...”
周围的人都沉默了。这年月,谁家不是一样?借粮的话,谁也不敢开口,因为谁都没有。
赵大有叹了口气,从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就这点儿,这是上午去公社开会的时候管饭,中午一个人俩窝头,我没舍得都吃完,偷偷装兜里的,本来是想着给俺家孩子留着的,你先拿去应应急吧。”
“队长,这~这…”
“拿着吧!孟长富响应国家号召,去支援炼钢厂。他的家人,我们队里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你就不用客气了。”
那一个窝头,在煤油灯的光照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潘红梅的手微微发抖,她知道自己不该接,可想到家里奄奄一息的婆婆,和哭闹着要吃饭的孩子,她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赵队长,等年底分了粮,俺一定还。”潘红梅的声音哽咽了。
赵大有摆摆手:“快拿回去吧!”
潘红梅小心翼翼地,把那窝头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一块金子,匆匆往家赶。
她没注意到,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邻居孙寡妇,正眯着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回到家,潘红梅把窝头分成五份,最大的给了婆婆,其余的分给四个孩子。
一个窝头分五份,孩子们三两口,就把那可怜的一点窝头吞下去了。
吃完,四只眼睛饿狼般,齐刷刷看向奶奶手里的那点窝头。
奶奶犹豫了一下,把窝头递到孟军手里,说道:
“军军吃吧!奶奶不饿。”
孟军接过窝头,一口咬下去,窝头去了一大半。
孟弟舔着嘴唇往孟军面前凑了凑,眼睛始终没离开他手里的窝头。
“军军快吃…”奶奶喊道,她生怕孟弟抢走她亲孙子的窝头。
听到奶奶的喊声,孟军一把把窝头全部塞进了嘴里。
因为刚才咬的那一口还没咽下去,这又塞进去一大块,孟军被噎的直翻白眼,没有咀嚼的窝头从嘴里掉在地上一小块。
孟弟看到后,飞快的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窝头碎屑,一把塞进了自己嘴里。
“军子,你抢啥?不会慢点吃?噎着了吧,还不快去喝点水冲冲。”
潘红梅心疼的一边拍打着孟军的后背,一边说道。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相,她的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你从哪儿弄来的窝头?”婆婆突然问,眼睛死死盯着潘红梅。
潘红梅支吾着:“跟赵队长借的。”
婆婆没再说话,但那眼神让潘红梅心里发毛。
第二天,潘红梅照常去上工。中午休息时,她特意多干了会儿活,想以此报答赵队长的善意。赵大有看见了,又偷偷塞给她一个菜团子。
这次,孙寡妇看得清清楚楚。
傍晚潘红梅回到家,发现气氛不对。
婆婆铁青着脸坐在炕上,孩子们怯生生地缩在角落。
“跪下!”婆婆突然喝道。
潘红梅愣住了:“娘,您这是..要干啥?”
“我说跪下!”婆婆猛地一拍炕沿,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潘红梅只得跪在冰冷的地上。
“你说,那窝头到底是哪来的?”婆婆喘着粗气问。
“是赵队长借给我的...”潘红梅小声回答。
“借的?他凭啥借给你?啊?”婆婆的眼睛里冒着火:
“人家孙寡妇可都看见了,你昨天和赵大有,在槐树下拉拉扯扯,今天又在地头上,和他眉来眼去的,你是不是用身子换粮食了?你说!”
潘红梅如遭雷击,浑身发抖:“俺没有。娘,您咋还往自己的儿媳妇身上泼脏水呢?你是听谁说的?叫她来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