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扶起慕容婉，脚踩在湿泥上，发出闷响。泥泞深陷，如履幽冥之泽，步步沉重。她倚在他肩头，呼吸断断续续，似风中残烛，命悬一线。药囊边缘已被血浸透，殷红渗出，滴滴坠入泥中，宛如落花染尘，触目惊心。远处芦苇荡静得可怕，风停了，连虫鸣都消失了，天地间唯余死寂，仿佛苍穹垂幕，万物屏息，静待雷霆将至。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那手掌还插在土里，掌心朝天，五指微张，指尖滴血，血珠顺着指节滑落，渗入黑土，如誓约深埋。那是陈九临行前亲手所刻——以血为契，以命为引。此手非人所留，乃魂魄所化，是执念凝成的印记。他不能停留，亦不敢停留。一停，便是万劫不复。
“我们得走。”他说。
声如寒泉击石，冷而坚定。话音刚落，一道火光从东边海面升起，划破夜空，如龙腾渊，直贯星河。那是信号——陈九点燃了引信。
赵无痕猛然抬头，望向海岸方向。黑云压着海平面，低垂如铁幕，浪涛无声，仿佛大海也在屏息。忽见暗湾深处，一点赤芒疾驰而出，继而化作长虹，破浪而来。火船如箭，乘风破浪，直扑倭寇舰队。船上一人立于船首，身穿粗布短打，左臂裸露，火焰纹身在火光下清晰可见，其形如焰蛇游走，奕奕若生，竟似有灵。
是陈九。
彼时月隐星沉，四野无光，唯此一舟，独照沧溟。倭寇战舰排成铁索阵，三艘巨舰并列封锁航道，桅杆高耸如林，帆影重重，宛如海上城郭。火船刚靠近，敌舰便齐射火箭，箭如雨落，火雨纷飞，映得海面一片猩红。然火船不避不退，逆流而上，势如奔雷。
近了。
再近一点。
风起，浪涌，人心俱沸。
忽然，陈九左臂的火焰纹身开始发烫，皮肤裂开，血丝顺着纹路蔓延，如根须吸土，又似血脉倒流。火焰不是从外燃起，而是自皮肉深处喷出，炽热顺经脉烧遍全身，筋骨欲焚，五脏如煮。他咬破嘴唇，唇齿间腥甜弥漫，却一声未吭，双目如电，紧盯旗舰主桅，目光如刀，似要将其生生剜下。
火船撞上敌舰侧舷。
轰！
震耳欲聋的爆响撕裂海面，火浪翻滚，数十名倭寇被掀飞入海，惨叫未绝，已没于波涛。木屑横飞，铁甲崩裂，烈焰冲天，映得海天通红，恍若炼狱现世。然而，真正的爆炸还未开始。
赵无痕站在崖边，手中斩岳刀剧烈震动，刀身雷纹暴涨，紫色电弧噼啪炸响，如雷龙盘绕，似有千军万马在刀中嘶吼。此刀乃前朝遗器，传自郑氏水师大将，刀成之日，天降雷火，铸师七日呕血而亡，是以刀有灵性，通人心意。此刻刀动，必有所感。
他下意识将刀尖指向海面，如指天命。
同一瞬，陈九拔出鱼肠剑，剑光如霜，寒气逼人。此剑细而锋利，藏于袖中三十年，未曾轻出。今朝一出，必饮血方归。他狠狠将剑插入甲板，以血为祭，以魂为引。
“父亲……我回来了。”
声音低沉，如自地底传来，字字泣血。剑入木三分，整艘战船猛地一颤，仿佛苏醒的巨兽，发出沉闷的呜咽。刹那间，火焰纹身彻底燃烧，化作一道赤焰流光，顺着剑身涌入船体，如江河入海，势不可挡。火油、火药、暗藏的硫磺尽数引爆。
轰隆——！
巨大的冲击波横扫而出，三艘敌舰被掀翻倾覆，船体断裂，桅杆折断，如败絮随波。火柱冲天而起，高达十丈，照亮整片海域，连远岸山石皆染赤色。倭寇旗舰主桅应声断裂，轰然倒下，激起千层浪，露出断裂处内侧刻痕——一个深烙的“郑”字，周围环绕火焰图腾，古朴苍劲，历久弥新。
郑氏水师标记。
赵无痕瞳孔一缩，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他纵身跃下悬崖，踏浪而行，衣袂翻飞，如鹤掠水。热浪扑面，衣袍焦卷，发梢微蜷，他却不管不顾，只盯着那艘正在沉没的旗舰。脚下波涛汹涌，残骸漂浮，木炭飞溅，火光映海，如星火坠渊。
甲板碎裂，焦木成堆。他在一堆残骸中翻找，指尖被木刺划破，鲜血渗出，亦不觉痛。终于，摸到一块半圆形青铜令牌。表面刻着“水师密令·右卷”六字，篆文古拙，边缘尚有余温，似仍存一丝英魂未散。
就在这时，斩岳刀自行出鞘，悬于空中，刀身嗡鸣，如龙吟九霄。刀面雷纹流转，浮现一幅画面：一艘铁甲巨舰在夜海中燃烧，炮火四起，浓烟蔽月。一名披甲将领抱着幼童登上小舟，神情决绝，眼中含泪。他将一块鱼形令牌塞进孩子手中，低声道：“活下去，替我报仇。”
孩童满脸泪痕，回头望着烈焰中的舰队，嘶喊着“爹”，声音凄厉，撕心裂肺。
那孩子，正是年幼的陈九。
画面一闪而过，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得令人窒息。
赵无痕跪在焦土上，手握令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光影交错间，似有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却终归无言。他知道，这不只是复仇。
这是传承。
是血脉与信念的延续，是忠魂不灭的见证。
倭寇舰队已乱作一团。幸存者跳海逃命，或攀附残木，或抱桨求生，无人组织反击。旗舰残骸缓缓下沉，只剩半截断裂的桅杆露出水面，“郑”字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如墓碑铭文，诉说着一段被掩埋的历史。
赵无痕站起身，将令牌收入怀中，斩岳刀收回鞘内。刀入鞘时，雷纹渐隐，嗡鸣止歇，仿佛完成使命的战士，悄然归营。他最后看了一眼海面，转身向岸边走去。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烧塌的木板上，发出脆响，如踏枯骨。夜风渐起，吹散浓烟，残月微露，洒下清辉。岸上，一只鎏金算盘静静躺在沙地里，盖满灰烬，却依旧金光隐隐，不失贵气。算珠排列成一条航线，指向东南方某处未知港口，似有深意。
他弯腰拾起，握在手中。
算盘冰冷，却残留一丝体温，仿佛方才有人执之推演天机，尚未远去。
他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半块密令，与算盘并置眼前。
“东南七岛……三十艘铁甲舰……你还留了这么多后手。”
声音低沉，未说完，却已意味深长。
东南七岛，乃海外秘境，历来为郑氏水师屯兵之所，外人难知其详。三十艘铁甲舰，若真存在，足以重建一支雄师，重振水师威严。陈九此举，非仅为一时复仇，实为布局多年，步步为营。
忽然，斩岳刀再次轻颤。
刀柄微热，像是回应某种召唤，又似感应宿命将启。赵无痕低头看去，发现刀镡睚眦兽首的眼眶里，竟渗出一滴血珠，顺着兽牙滑落，滴在算盘最末端那颗算珠上。
算珠轻轻一动，偏移了半分。
霎时间，海风骤停，天地寂静。
那一滴血珠，如星坠渊，激起无形涟漪。算珠偏移之处，正对“东南七岛”航线终点，似为指引，又似为誓约。
赵无痕凝视良久，终将算盘收入袖中。
他知道，这一局棋，才刚刚开始。
当年郑氏水师遭朝廷猜忌，被诬通敌，一夜之间，舰队焚毁，将士尽诛，唯余数人侥幸逃脱。陈九之父，乃水师副将，临终托孤，将密令与使命交予幼子。三十年来，陈九隐姓埋名，混迹市井，以贩夫走卒之身，暗中联络旧部，积蓄力量。今日火攻，不过序曲。
而赵无痕，本为江湖游侠，因缘际会，得斩岳刀认主，方知自身亦与郑氏有旧——其母原为水师医官之女，因战乱失散，流落民间。此刀，原为其父遗物，代代相传，终归其手。
二人虽非亲兄弟，却同承一脉，共负一仇。
此刻，海面火势渐熄，只剩浓烟滚滚升腾，如黑龙盘空，久久不散。残骸漂浮，焦木成山，昔日倭寇铁索阵，今成葬身之地。风起浪涌，潮水渐涨，将一切痕迹缓缓抹去。
赵无痕独立岸边，衣衫残破，面容憔悴，然脊背挺直，如松如岳。
他望向东南，目光深远。
七岛之外，另有乾坤；铁甲之下，藏着真相。朝廷为何灭郑？倭寇背后，是否另有黑手？那“郑”字图腾，为何重现于敌舰？一切谜团，皆系于那半块密令与一只鎏金算盘。
而此刻，算珠已动，天机初现。
他缓缓抬手，抚过斩岳刀鞘，指尖触到雷纹凹槽，心中默念：“父亲，母亲，陈九……你们的仇，我来报。你们的志，我来承。”
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咸腥，也带来一丝希望。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洒在海面，金波荡漾，如大道初开。
赵无痕转身离去，身影渐远，融入晨雾。
身后，残火熄灭，旧局已终。
前方，朝阳初升，新章待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