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背起慕容婉,步履沉稳,踏进芦苇深处。暮色四合,天光如烬,残霞染透苍茫水泽,芦花飞雪,随风飘散若魂幡招展。脚下泥泞松软,草根盘结如网,每一步皆陷半寸,发出“咯吱”轻响,似有亡灵低语自地底渗出。
忽而,大地震颤,如雷潜行。泥土翻裂,断草腾空,一股腥腐之气扑面而来。刹那间,一只青灰色的手破土而出——五指如钩,筋骨嶙露,指甲乌黑锐利,直攫赵无痕面门!
他瞳孔微缩,身形一拧,如松折枝,侧身避让。衣袖带风,斩岳刀尚未出鞘,仅凭腰劲已将慕容婉轻轻放下,靠于一株枯槐之下。那树早已死去多年,皮干皲裂,状若龙鳞,枝杈伸张如臂,竟似有意护她周全。
慕容婉气息微弱,唇色泛青,额角冷汗涔涔。她手指轻搭药囊,指尖微微颤抖,却仍不离其中一枚银针。此针通体乌沉,唯尖端一点寒芒,乃是以寒潭铁精炼三十六日而成,专破邪祟闭脉。
赵无痕立定,目光如电,扫视四周。他抽出斩岳刀,真气灌注,刀身嗡鸣,雷纹骤亮。紫色电弧沿刃游走,噼啪作响,映得他眉目森然,宛若雷部神将降世。
前方泥土接连炸开,轰然作响。数十只手臂同时破土,抓挠空气,继而尸首缓缓爬出。这些尸体身披旧时兵甲,铜环锈蚀,革带断裂,胸前刻有莲花烙印,双目泛白,无神无识,动作僵硬却迅疾如鬼影。
非是寻常死人,实为术法所驭之傀儡。
远处高坡之上,一人独立。披兽皮,束发以骨簪,右腿乃狼骨所铸假肢,行走无声,唯风过时关节发出低啸。其手持一面黑幡,幡面绘满扭曲符文,墨色暗红,似以血书成。风起幡动,猎猎如哭,每有一尸起身,幡上便多一道血痕,殷红欲滴。
此人正是萨满古尔丹,白莲遗脉,通幽控魄之术冠绝北疆。
地下震动加剧,方圆百丈内泥土翻腾,声如滚雷。上百具尸体接连破土,列阵如军,步步逼近。赵无痕凝目细看,心头猛然一震——那莲花刺青,与十年前母亲中毒案现场留下的标记,分毫不差!
当年,母亲毒发于子夜,七窍流血,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找孩子……”而后气绝。府中三百仆役尽数暴毙,唯余他在密室活下。案发现场,遍地白莲印记,花瓣朝内,寓意“归墟”。自此,他踏上寻仇之路,十年磨刀,只为今日。
如今仇踪再现,岂能退避?
第一具僵尸扑来,速度惊人,爪带阴风。赵无痕不退反进,挥刀横扫,《雷劫九式》第一式“破岳”出手!紫电贯体,刀气纵横,正中头颅。一声闷响,尸首焦黑倒地,脑壳碎裂,黑血四溅。
可那躯体仍在抽搐,四肢挣扎,竟以手肘拖行向前,口中发出“嗬嗬”怪音,似不甘就此消亡。
赵无痕眸光一冷:此非死物,乃是被封了“脑户”“风府”“哑门”三穴,魂魄不得脱,沦为行尸走肉。若不解其禁制,纵斩千次亦难根除。
他不再恋战,收刀入地,双手结印,真气逆行奇经八脉。体内刀魂共鸣,雷纹暴涨,紫电自刀锋蔓延,在空中交织成网,化作半圆形结界,将二人护于其中。
僵尸群蜂拥而至,撞上结界。轰然爆裂,焦臭弥漫,尸首纷纷后退。然结界光芒闪烁,已有龟裂之象。赵无痕额角渗血,真气飞速流失,五脏如焚。
“此界难久持。”他在心中默念。
结界之外,萨满古尔丹口中吟唱古老咒语,音调诡异,似狼嗥,似鬼泣。魂幡剧烈晃动,又有新尸从地下钻出,加入围攻。赵无痕心知再这样下去,必败无疑。必须破其根本——控尸之术。
就在此刻,斩岳刀忽然震颤,雷纹流转加速,刀面浮现一幅图谱:人体经络图也。其上标注七处要穴——脑户、风府、大椎、灵台、中枢、命门、涌泉,旁附针法说明,字迹古拙,乃篆书所书。
此乃破解之法!
赵无痕豁然顿悟:原来这些僵尸之所以不灭,是因邪法封闭七穴,阻断阳气出入。若能以银针逆向刺激,引其自身真气反噬控术者,则傀儡自溃。
他转头望向慕容婉。她倚树而坐,面色苍白如纸,却睁着一双清明眼眸,望见刀身图谱,眼神陡亮。
她虽无力起身,却已心领神会。这针法与叔父所传“醒魂十三针”极为相似,只是去其温养之效,增其破邪之力,专为克制外道摄魂而设。
她低声呢喃:“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解法。”
萨满古尔丹察觉异样,怒吼一声,全力催动魂幡。整面幡布鼓胀如腹,似有百魂哀嚎其中。他咬破右手中指,以血书写咒文于幡面,欲发动更强招式——“百鬼夜行”,一旦成功,方圆十里生灵尽化行尸。
赵无痕未趁机进攻,反而退回结界之内,将斩岳刀横置于膝,闭目感应刀魂传递的信息。图谱末端浮现一行古篆,笔力遒劲:
**“以亲者血引,可破万傀心脉。”**
他睁开眼,目光沉定。
亲者之血……是指血脉相连之人?还是指牺牲至亲?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找孩子……”
难道当年之事,并非全家覆灭?还有一个活着的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或姐妹?
思绪翻涌,如潮拍岸。
此时结界外,僵尸仍在不断撞击。紫电网摇曳不定,已有裂缝出现。萨满古尔丹站在高坡,手中魂幡裂开一道细纹,鲜血顺着他右臂流下。他也到了极限,脸色灰败,呼吸粗重。
赵无痕低头看慕容婉。她靠着树干,唇无血色,却仍紧握一枚银针,指节发白。她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伸手按住斩岳刀,真气再次注入。结界紫光重新稳定,暂时挡住尸群冲击。
“你还撑得住吗?”他问。
“只要……刀还在。”她答。
话音未落,远处荒野传来一声狼啸,凄厉穿云。萨满古尔丹猛然回头,望了一眼远方山影,眼中闪过忌惮之色。他收起魂幡,转身离去,步伐蹒跚,狼骨假肢在月下划出一道孤寂痕迹。
尸群动作停滞,随后缓缓趴伏在地,不再进攻。
危机暂解。
赵无痕并未放松警惕。他知道,对方不会轻易退走。此战不过初逢,真正杀局,尚在后头。
他看向刀身,图谱仍未消失。七处穴位清晰可见,每一处都对应一种施针手法——补、泻、提、插、捻、转、留。他默默记下所有细节,心如止水,意守丹田。
慕容婉抬起手,将银针夹在指间。她的手在抖,但眼神坚定。
“下次,我来动手。”她说。
赵无痕点头,扶她站起。两人背靠背,面对残余尸群。结界依旧笼罩四周,紫电游走不息,如星辰环绕。
天边泛白,四更将尽。晨雾升腾,芦苇丛中白茫茫一片,宛如冥河彼岸。
七月初十二,皇陵开启之日,越来越近。
据古籍记载,当日子午交汇,天地气机紊乱,阴门大开,千年秘藏现世。白莲教历代都在等待这一天,欲借皇陵龙气,复活教主,重塑乾坤。
而今线索渐明:莲花刺青、控尸之术、亲者之血……一切皆指向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
忽然,慕容婉抬手指向一具趴伏的僵尸。
那尸体脖颈刺青边缘,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形如蝴蝶,隐于皮肉之间,若非仔细查看,绝难发现。
她声音很轻:“这个标记……不是所有死士都有。”
赵无痕蹲下身,用刀尖拨开腐肉。在刺青下方,果然看到半个模糊印记——一个断裂的“唐”字。
唐门?
他心头一震。
唐门乃百年暗器世家,精通毒理、机关、点穴、制傀之术。二十年前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传言已被朝廷剿灭。难道……他们并未灭亡,而是转入地下,与白莲教勾结?
他目光落在慕容婉肩头。那里本该有个胎记,形如蝶翼,如今已被衣料遮住。
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斩岳刀再次震动。刀身雷纹凝聚,浮现出新的文字,八个大字,熠熠生辉:
**“子午交汇,血启山河。”**
赵无痕盯着那八字,还未反应过来,地面又是一阵剧烈震动。
前方泥土松动,草根崩断。一只完好的手掌慢慢伸出,掌心朝上,指尖滴血。那只手修长洁净,指甲修剪整齐,绝非尸骸所有。
紧接着,一个声音自地下传来,微弱却清晰:
“哥……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