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荒径，枯草伏地，如遭霜摧。月悬中天，清辉洒落，照得残垣断壁泛出冷铁般的青白。四野寂然，万籁俱息，唯余草叶摩挲之声，窸窣若鬼语低吟。赵无痕抬步向前，足下碎石应声而裂，一线裂痕蜿蜒而前，直延至道观残门前三丈方止，似为刀锋所劈，又似大地亦畏其势。
他未看那门。
目光扫向两侧古树——皆百年之木，虬枝盘曲，皮裂如龙鳞，根突若蛇骨。树影森森，交叠成幕，竟将月光割得支离破碎。几口枯井半塌在侧，井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仿佛通幽冥之府，吞尽生气。井沿苔藓斑驳，爬满蛛网，偶有微风拂过，蛛丝轻颤，如挽魂幡飘荡。
慕容婉走在前半步，左手按着药囊，指节微泛青白。她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如履薄冰，似恐惊扰了这死境中的沉眠。方才血引符显形于掌心，赤纹如脉动，映得她眸光微闪。自那时起，她便主动领路，不言不语，却步步为营。
她知道这方向不对。
太静了。
连虫鸣都无，连风都不曾真正流动。天地如凝固，万物若屏息。此非寻常荒废之地，乃是杀局已布、伏兵暗藏的绝地。但她不能让他走在前面。
她不能。
赵无痕是斩岳刀主，是天下间唯一能唤醒“山河同脉”的人。而她……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早已注定要为局而碎的卒。
第一波暗器来时，是三枚袖箭。
无声无息，破空极快，如毒蛇吐信，取咽喉、心口、丹田三大要穴。箭身细长，泛着幽蓝，显然淬了剧毒。若是常人，尚未察觉，命已归阴。
赵无痕丹田一热，内息骤涌。斩岳刀虽未出鞘，其魂已在体内震颤，如猛兽苏醒，咆哮欲出。他身形微侧，右掌翻出，刀气自掌心迸发，化作一道紫芒横扫。只听“叮”三声脆响，箭矢尽落，入土三寸，箭头迅速发黑，泥土竟被腐蚀出细孔。
他未动容。
第二波是锁脉针，七根连发，分取周身大穴——天枢、神庭、曲池、环跳、涌泉……皆致命所在。针细如发，飞行之际几乎无音，唯有真气感知方可捕捉其轨迹。
他横臂一挡，真气外放，周身形成一层无形气罩。针至半空，忽如撞壁，尽数折断，断针坠地，发出细微如雨打芭蕉之声。
他正要开口，忽见慕容婉身形一动。
素衣飘起，如鹤掠寒潭，已抢到他身前，背对而立，肩线挺直，似以身为盾。
第三波来了。
三枚黑针夹着一道寒光，直扑面门。赵无痕反应不及，只觉眼前寒芒一闪，杀意扑面。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耳畔“叮”两声清越，慕容婉银针出手，指尖轻弹，两针偏斜，钉入古树树干，深入寸许。
但那寒光未停。
是一把短匕，尾部带环，刃长不足六寸，形制诡异，非中原所有。刀身乌沉，不见反光，仿佛吞噬光线，刃口却泛着血丝般的暗红。此非凡兵，乃“噬魂刺”，专破护体真气，伤人于无形。
她没能完全格开。
匕首刺入左肩胛骨，没至刀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匕柄滴下，在月光下拉出细长红线，如朱砂画符，触目惊心。
“婉！”赵无痕吼出声，声音撕裂夜空，惊起远处宿鸟一片，扑棱棱飞入云霄。
他一把抱住她下坠的身体，另一手掌心紫电炸开，刀气横扫十丈。四周树干齐腰断裂，轰然倒地，尘土飞扬。两具黑衣人影被掀飞撞上断碑，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喉中咯血，眼耳鼻皆溢出黑汁，显是中毒已久。
又有三人从枯井跃出，刚落地，就被无形刀劲压跪在地，头颅撞地而亡，脑浆迸裂，染污黄土。
他低头看她。
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抖，却还睁着眼。眸光涣散，却仍努力聚焦在他脸上。她想说话，但气息不稳，唇齿间只溢出一丝血沫。
“别动。”他说，声音低哑，如锈刀磨石。
他伸手握住匕柄，缓缓往外拔。血随刃出，染红他整只右手，顺着手腕流入衣袖，温热黏腻。匕首离体时，他看清了柄根处的刻痕——一朵阴刻莲花，中央嵌一个“令”字。
白莲教主令。
他瞳孔一缩。
这不是普通死士能持有的东西。这是调兵信物，唯有宇文拓亲授之人方可携带。传闻此令共十二枚，持者皆为教中“莲使”，掌一方死士，统十万阴兵。如今竟出现在此等荒观之外，且用于伏杀他二人……
必有阴谋。
就在此刻，斩岳刀自他丹田冲出体表三寸，悬于胸前。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一声凄厉长鸣，如兽悲嚎，又似孤魂夜哭。那声音不似金属碰撞，倒像是从人心深处挖出来的哭声，直击神魂。
刀鸣未绝，刀身上突然浮现出一道裂痕。
位置正在刀脊左侧，形状如蝶，边缘参差，像被什么活物啃噬过一般。那裂痕与慕容婉肩上伤口，完全重合，分毫不差。
赵无痕盯着那伤痕，心跳几乎停滞。
血脉如冻，真气逆流。
她忽然嘴唇微动，吐出四个字：“山河同脉……”
话音落下，刀鸣骤止。紫光内敛，那蝶形裂痕竟开始渗血。血丝如活物般蠕动一圈，最终凝成一枚模糊印记，纹路与她左肩胎记一模一样——一道弯月抱莲，古纹隐现。
他跪在地上，抱着她，全身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体内那股力量在疯狂震荡。斩岳刀魂在叫，不是用声音，是用震动传进他的骨髓。那震动里有痛，有怒，还有某种他从未听过的情绪——像一个人被困千年，终于听见了故人的呼吸。
他低头看她。
她已闭眼昏迷，呼吸微弱。血还在流，浸透衣衫，滴落在地。每一滴落下，他丹田中的刀魂就震一次，仿佛血脉相连，生死共契。
他知道不能再等。
他将匕首插入腰带，一手抱紧她，另一手抬起。掌心紫光再起，刀气凝成一道弧线，劈向道观大门。腐朽木门轰然倒塌，尘土飞扬，梁柱倾颓，露出其后坍塌的正殿。
但他没有进去。
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四周尸体。这些人全都穿着黑衣，袖口绣着半朵残莲，色呈暗紫，针法古拙，乃白莲教外围死士标记。他们手中无兵器，只有发射暗器的机关匣，藏于袖中，机括精巧，应是出自西域匠师之手。
每一个人都死于刀气贯穿，无一例外。
他蹲下身，翻开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掌。掌心有一道旧疤，呈火焰状，边缘焦黑，似曾遭烈火灼烧。
郑氏水师标记。
他眼神一冷。
陈九曾言，当年郑家旧部有人投靠白莲教，但一直查不到证据。郑氏水师曾掌控南海漕运，拥战船百艘，火铳千具，后因谋逆案覆灭，残部流散四方。若此人死于此地，说明白莲教早已渗透进前朝遗脉，甚至可能掌握了失传已久的“赤麟火铳”图纸。
他起身，抱紧慕容婉。
她的头靠在他胸口，体温正在下降，唇色发青。血仍未止，药囊中的金创药只能暂缓，无法解毒。他必须立刻止血，否则撑不过半个时辰。
他走向道观侧殿。
正门虽毁，但偏房尚存一角，屋顶残破，墙垣倾斜，勉强可避风雨。他一脚踹开残门，屋内积满灰尘，供桌倾倒，神像断首，泥胎碎裂，露出内部稻草与铁架。他将她轻轻放在干草堆上，撕开她肩部衣物。
伤口深可见骨，匕首划断了筋络，血肉翻卷，隐隐可见白骨。他从她药囊中翻出金创药，洒上。血稍缓，但毒素仍在扩散，肩颈已泛青紫。
他需要解药，也需要火钳取碎骨。
他正要起身去找工具，忽然听见她低语。
“刀……不能离身……”
他回头。
她仍昏迷，但手指微微抽动，似在抓什么东西。指尖颤抖，指向他胸前悬浮的斩岳刀。
他看向那刀。
刀身那枚蝶形印记仍在渗血，血珠悬浮空中，竟不落地。他伸手触碰，血珠突然爆开，化作一道细光，钻入他眉心。
刹那间，他脑中闪过一幅画面——
一座地下密室，石壁刻满符文，墙上挂满火铳图纸，线条精密，标注繁复。中央摆着一口青铜棺，棺身缠锁链，符咒封印。棺盖刻着“赤麟”二字，字迹苍劲，似以血书成。
画面一闪即逝。
他猛地站起。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是刀的记忆。
斩岳刀非寻常神兵，乃上古遗器，以山河精魄铸成，刀魂寄宿千年，承载过往种种。它所见，便是他曾见；它所知，便是他曾知。
他再看那把匕首，主令上的莲花纹似乎有些异样。他凑近细看，发现花瓣边缘刻着极小的数字：3-7-9。
这不是编号。
是坐标。
京城户部辖区有三十七坊，第九区正是军械库所在。有人要把火铳运出去，而白莲教用这种手段逼他现身，就是为了掩护走私。他们不是要杀他，是要他离开主线。只要他被困在这座道观，那边的货就能顺利出城。
他明白了。
一切皆为局。
伏杀是假，调虎离山是真。
他抱起慕容婉，大步走出侧殿。
外面夜雾未散，道观门前裂痕依旧延伸向前。他低头看脚下的土地，刀气再出，裂痕加深三分，直指东南方向——正是军械库所在之地。
他知道该去哪儿了。
他迈步前行，步伐坚定。
怀中人呼吸微弱，肩上血迹未干。他左手紧握斩岳刀，右手护住她后背。每走一步，丹田中刀魂就震一次，仿佛在回应她的生命节奏，又似在低语：**“未完之战，终须再启。”**
远处传来鸡鸣，天边微亮，晨光如刃，割开夜幕。
他走过最后一段荒径，踏上官道。
前方是京城外郭，城门尚未开启。但已有车辙印自门缝延伸而出，泥地上残留着火药颗粒，细如星尘，黑中带灰，正是赤麟火铳专用火药“玄霜粉”的特征。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抹过地面。
火药味很淡，但确实存在。
他抬头望向城外十里坡。
那里有一队商旅正在集结，约十余辆马车，盖着油布，轮廓不像货物，倒像炮架。押车之人衣着粗朴，却步伐整齐，眼神锐利，显是训练有素。为首者骑黑马，戴斗笠，腰间佩刀样式奇特，刀镡如蛇首，乃白莲教“巡火使”专属配兵。
他站起身，抱紧怀中人。
“等我。”他低声说，声音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
他右脚重重踏地，裂痕自足下炸开，直追前方车队而去。地面如蛛网崩裂，尘土腾起，惊得马匹嘶鸣，车队顿乱。
他不再迟疑。
一步踏出，身影如电，斩岳刀悬于身侧，紫光流转，刀魂共鸣。天地为之变色，风起云涌，荒径之上，唯余一道裂痕，如天谴之痕，绵延向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