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熏柳,暮色凝霜。残阳如血,洒落擂台青石之上,映得刀光微颤,似有雷蛇游走于鞘中。赵无痕立于高台中央,刀尖停于玄真子咽喉前三寸,气机凝滞,天地无声。老道嘴角残血未干,笑意凝于唇边,却卡在喉间不得出声。其颈下皮肤隐隐鼓动,似有活物潜行经脉,蠕蠕若虫。
台下群雄屏息,掌中兵刃紧握,指节泛白。然赵无痕终未斩下。
手腕轻旋,斩岳刀归鞘,刀柄叩地,一声闷响如钟鼓初鸣。紫电自刃锋缩回,雷纹黯淡,然未熄灭,犹存一线生机流转其间。他蹲身而下,左掌按于玄真子膻中穴,右掌握刀,刀尖抵于掌心之下,指腹微压。
刀身微震,嗡然作响。
一道细若游丝之紫芒自锋端射出,顺手少阴经直入血脉,贯膻中,穿督脉,循行周身三十六处大穴。玄真子身躯骤然一抽,喉间咯咯有声,七窍黑气喷涌而出,在空中扭结成三缕幽线,状如冤魂哀泣。紫芒过处,黑丝断裂,化为飞灰。
“咳——”
一口浓黑瘀血吐于青石,腥臭扑鼻,白烟袅袅升起,触地即蚀,石面微焦。玄真子双目翻白,四肢软垂,气息几绝,形同枯槁。
赵无痕收刀起身,右臂微麻,真气耗损三成。此术虽借斩岳之力破魂丝,然每深入一分,神识便如割裂一次,痛彻心扉。他低首观刀,忽见刀面涟漪荡漾,光晕层层叠起,符文浮现,密如蛛网,终聚为一幅人体经络图。七处要穴朱点标注,中央四字古篆赫然显现:**逆脉引魂**。
是以控魂之术,非寻常邪法,乃以血脉为引,逆经导魂,锢人神志。
慕容婉缓步登台,足音轻若落叶。她不视尸身,唯目光凝于刀脊雷纹。左肩衣下胎记隐隐发烫,如火炙肤,似有所感。伸手轻触刀面,指尖甫及雷纹,整刀嗡鸣大作,经络图闪灭两度,倏然不见。
“此术有瑕。”她低声言道,“必以血脉相连者为引,方能锁魂不散。欲断其根,须用至亲之血滴入主穴,否则残丝再生,如春草难除。”
赵无痕眸光如刃:“谁之至亲?”
“不知。”慕容婉摇头,“然能操控武当掌门者,绝非寻常萨满。此术需活祭,且施术之人与受控之体,必有血缘牵连,缺一则不成。”
语未毕,脚下地动。
那具炸裂之青铜骷髅残骸中,一根断裂狼牙忽泛暗红光芒。光随地缝蜿蜒,勾勒出诡异符阵轮廓,扭曲如鬼画符,仅现一瞬,便归沉寂。
赵无痕猛然抬头。
城垣高处,檐角孤影独立。灰袍覆体,右腿骨制假肢森然可见,手中拄一拐杖,缠满兽皮,腥气隐约。那人遥望此间,目光如钉,只一瞬,转身跃下,身影没入街巷深处,杳然无踪。
“是古尔丹。”
赵无痕认得那条腿。北疆雪原之上,他曾追迹千里。彼时雪地足迹带血,步步渗黑水,非伤所致,实为秘仪烙印。今思之,皆非偶然。
他五指紧握斩岳刀,指节发白,寒意自脊背升腾。
方才一眼,分明看清——古尔丹假肢所用狼骨,其裂痕走向,竟与江离面具内侧纹路分毫不差。非巧合,实同源也。
“他们是一伙?”
慕容婉悄然近身,声如细语:“不止一伙。那是‘骨引’,漠南萨满秘传之法,以一骨分铸二人,双生共感,魂息相连。一人死,则另一人必受反噬,痛入骨髓。”
赵无痕瞳孔骤缩。
江离……竟是双生子?
母亲临终前所书“找孩子”,岂非并非指他?而是另有一人,藏于尘世,与他同血同源?
心念至此,戛然而止。擂台四周,十二门派已然骚动。
少林方丈扶起玄真子,眉峰紧蹙:“此獠体内阴毒未尽,须带回寺中,净火焚脉七日。”
崆峒掌门冷哼:“若非赵公子出手,今日我等皆成傀儡。然萨满邪术何以现于京畿?谁许其入境?”
武当弟子围拢,有人怒目相向:“你早知祸起,为何不报?”
“闭嘴!”峨眉女侠厉声喝止,“若非他破阵,此刻你已控魂,或已弑同门而不自知!”
人群分裂,争执渐起。或主张清查各派弟子,或力主封锁消息,恐江湖动荡,根基动摇。
赵无痕立于中央,默然不语。
斩岳刀贴掌而卧,温度渐升。雷纹不再静止,反如血脉奔涌,缓缓流动。他注入一丝真气,刀身竟传出细微心跳,咚、咚、咚,如与某物遥相呼应。
非幻觉。
刀在回应他,亦在感应远方那道红光。
他俯身探玄真子鼻息,气息微弱,却含一股熟悉之味——断魂散。
与镇国公府偏院残香同出一源。
那一夜,江离来过。留断魂散之气,亦布下控魂之网。而玄真子,不过首枚暴露之棋子。
真正之网,深埋地下,尚未显露。
“你可觉察?”慕容婉忽启朱唇。
“何事?”
“刀在寻物。”她凝视斩岳,“欲离你而去,赴某地。如昔日北疆,它曾引你寻泉眼。”
赵无痕闭目凝神。果然,刀柄传来细微牵引,指向城西,正是地图残片所标之地。
然他不能去。
古尔丹现身,说明幕后之人仍在窥视。此战,或正为其所愿。十二门派自相残杀,江湖大乱,彼方可乘虚而入,执棋天下。
他必须留下。
“你去查玄真子经脉残留。”他对慕容婉道,“我要确认一事。”
言罢蹲身,刀尖挑开老道衣领。颈间那团蠕动物已消,然皮下隐现一圈红线,环形分布,如被异物咬噬后愈合之痕。
他伸手按压,肌肤冰冷,血脉不跳。再往下,锁骨处微有凸起,指甲盖大小,硬如骨片。
抽出腰间透骨钉,轻轻划开表皮。血流甚少,然硬物露出之时,赵无痕呼吸一滞。
碎瓷一片。
边缘焦黑,正面刻半字——“江”。
他认得此物。镇国公府库房之中,母亲生前常用茶盏碎裂,送窑重烧,仅取半片归还。后此半片亦失,继母言已弃之。
今竟埋于玄真子体内。
赵无痕起身,将碎瓷藏入袖中。斩岳刀忽剧烈震动,符文再现,非经络图,乃一行血字浮于刀面:
**血出同源,魂归故土**
字迹一闪即逝,如血滴落水面,转瞬无痕。
他抬首望向城西,目光如刀,锋芒毕露。
江离之面具,古尔丹之假肢,玄真子体内碎瓷,母亲临终遗言“找孩子”……诸般线索,如丝成网,终指向同一真相。
他非独子。
此世尚有一人,与他同血同源,共命共生。
就在此际,远处脚步急促。
一名少林弟子奔上擂台,面色惨白:“启禀方丈!玄真子大师……其左手无名指,方才自行抬起!”
赵无痕猛然转身。
昏死之躯,那只手正缓缓扬起,指尖直指苍穹,如誓如咒,似在指认天命之人。
风起云涌,残阳尽褪。
刀鸣不止,魂网未破。
一场牵动江湖命脉之局,才刚刚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