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立于擂台中央,风不动,幡不扬。
青石铺地,四角高杆悬旗,猎猎作响。日影斜穿云隙,照在医馆前院,砖缝间苔痕斑驳,似有岁月之息潜伏其中。十二门派齐聚于此,衣袂翻飞,剑气隐现,看似切磋武艺,实则杀机暗涌。少林罗汉阵率先压上,八僧呈弧形逼进,掌风如雷,呼啸裂空;崆峒八卦掌步走坎离,封退路、断中门,步步紧逼;峨眉三剑分取肩、腹、膝,寒光如电,直指要害。
然赵无痕未动。
他只盯着玄真子手中那盏茶——瓷白如玉,水色澄明,茶叶沉底,竟排成倒三角之形,隐隐合于九宫逆位。此非寻常茶相,乃是萨满巫蛊引气入微之兆。他右手悄然按上斩岳刀柄,五指微收,骨节轻响。刀身温热,雷纹隐现,紫芒游走如蛇,似有所感,欲破鞘而出。
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忽而风起,卷落叶如刀。
赵无痕拔刀。
刀出鞘刹那,紫电自刀脊炸裂,一道弧光横扫三丈,天地为之失色。少林僧人齐声低喝,急收掌势,跃身后撤;唯有一名崆峒弟子闪避稍迟,袖口被电弧擦中,登时整条手臂麻木如枯枝,跌坐在地,面色惨白。
“以多欺少,也算正道?”赵无痕冷声开口,语调不高,却字字如钉,贯入人心。刀尖斜指地面,余焰未熄,焦痕蜿蜒如龙鳞。
玄真子立于台缘,拂尘轻扬,须发微动:“赵公子若无心虚之事,何惧众人考校?”
话音落处,其双目忽缩,瞳孔泛起一层灰白,宛若蒙雾。左手猛地掐住右腕,指节发白,筋络暴起,似在竭力压制体内异动。那一瞬,他嘴角抽搐,喉中滚动一声闷响,几近兽鸣。
赵无痕眸光一凝。
他缓缓将斩岳刀插入身前石缝,刀锋入地三分,触底之时,一股细微震感顺铁传回掌心——地下有物共鸣,节奏与刀纹同频,分明是萨满巫器所发之脉冲。埋得不深,正在擂台正下方,距地不过七尺,藏于腐土之中。
心念电转,杀机已定。
刀气骤然爆发,紫色电弧缠绕刀身,映得四野皆染幽光。赵无痕纵身跃起,身形如鹰击长空,一刀劈向玄真子。金钟罩应声而起,铜钟般的罡气罩住全身,金光流转,梵音隐隐,乃少林护体神功至极。
雷属性刀气撞上护体真气,轰然炸响,声震屋瓦。余波荡开,三丈内青砖尽裂,蛛网密布,碎石飞溅。第二刀接踵而至,紫电贯入金钟核心,咔的一声脆响,罩体现出裂痕。第三刀落下,整座金钟轰然碎裂,碎片如刃四射,两名靠得近的武当弟子踉跄后退,臂上见血。
玄真子闷哼一声,嘴角溢血,身形摇晃,却不倒下。
反手转身。
拂尘横扫,直取身旁崆峒长老咽喉。那长老猝不及防,颈侧中招,当场跪地呕血,面皮青紫,显是经脉受创。有人惊叫:“他疯了!”
然众人只见玄真子双眼全白,脸上肌肉抽搐不止,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盘结。手中拂尘再起,一招“天外飞仙”,凌厉刺向武当同门。两名弟子仓促格挡,却被震飞数步,撞断旗杆,尘土飞扬。
人群大乱。
刀光未歇。
赵无痕立原地,斩岳刀指向地面。刀身浮现血色铭文,扭曲如蝌蚪,游走不定,竟是完整的萨满符文图谱。那些古篆奇诡,笔画曲折,分明标注出地下巫器的位置与控魂脉络,更有一线红线延伸而出,直指西北方位。
台下,慕容婉眸光一闪。
她素来擅药理奇毒,通晓南疆蛊术与漠北萨满秘法。此刻看清那串符号,心中已然雪亮。迅速从药囊取出一包粉末——火硝混致幻菇粉,辅以迷魂草灰,乃克制阴邪之物。她塞入另一只空囊袋,指尖轻弹,药囊飞出,划过半空,精准落入擂台裂缝之中。
轰!
浓烟爆起,黑雾夹赤焰冲天而起,烈焰翻腾,形如鬼首咆哮。数名靠近的门派弟子被气浪掀翻,纷纷后退,衣袍灼焦。赵无痕借烟俯冲,一刀劈开擂台木板。腐朽梁柱断裂,尘土弥漫,露出下方深坑。
坑中一具青铜骷髅静静躺卧,通体漆黑,似经千年埋葬。眼窝嵌狼牙,颅骨刻逆转经络图,七根细骨针插于百会、神庭、风池等要穴,连接地下暗线,丝丝黑气沿针游走,渗入地脉。
正是萨满控魂法器。
赵无痕抬脚踩住骷髅头颅,斩岳刀高举过顶。紫电再次凝聚,顺着刀锋灌入地下。轰然一声巨响,骷髅炸裂,黑气冲出,化作数道细丝四散逃逸,宛如活物寻主。
一名少林弟子正欲扑来,忽然僵住,眼神由浑浊转清,踉跄两步,扶住同伴肩膀,声音颤抖:“我……我刚才做了什么?为何心神恍惚,如梦初醒?”
另有一名峨眉女侠,手中长剑垂地,额角渗汗,呼吸急促:“好重的压迫感……像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命令我去杀人……”
台上混乱稍止。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查看自己衣袖,似疑上有邪气残留;有人悄悄远离玄真子,唯恐沾染秽物。
赵无痕单膝跪地,一手撑住刀柄稳住身形。右臂衣袖焦黑,皮肤泛红,乃金钟反震所致,血脉震荡未平。他抬头看向玄真子。
老道仍站着,但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黑气在他经脉中游走,时隐时现,肌肤下似有虫蚁爬行。他双目翻白,口中呢喃不清,仿佛被某种力量操控。
“没完。”赵无痕低声说,语气沉如寒潭。
慕容婉走上前,在台边停下。药囊已空,指尖微微发抖。她看着赵无痕,目光交汇,轻轻摇头。
不止一个巫器。
还有人在操控。
擂台四周,十二门派代表无人离场。有人握紧兵器,虎视眈眈;有人闭目调息,似在驱逐体内残余邪念;更多人盯着那堆残骸,神情复杂,或惊、或惧、或思、或疑。
少林方丈合十低语,声如古钟:“此物出自漠南萨满,为何会在此处?昔年漠北巫王叛道,以活人炼魂,祸乱边疆,朝廷遣四大宗师联手镇压,尽数封印于黄沙之下。今朝重现中原,岂非天意弄人?”
崆峒掌门脸色铁青,拂袖怒道:“若非赵公子破阵,今日我等恐已沦为傀儡,自相残杀而不自知!此等邪术,阴毒至极,竟能借人心执念,引动杀意,化正道为魔渊!”
话未说完,玄真子突然跪倒,口中喷出一口黑血。血落地即燃,冒出幽绿火焰,腥臭扑鼻。他抬起脸,嘴角扯出诡异笑容,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你们以为……毁了一个,就能断了线?”
赵无痕猛地抬头。
斩岳刀嗡鸣不止,刀身血纹再度流转,新的符号浮现——是一张地图残片,线条古拙,标记着城西废弃道观,旁书八字:“月蚀启门,魂归旧冢。”
与此同时,慕容婉伸手按住左肩,那里突然发热。蝴蝶状胎记透过衣料显现,微微发烫,色泽由淡粉转深红,竟与刀上符文隐隐呼应。她神色微变,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似忆起久远往事。
赵无痕拔起斩岳刀,刀尖直指玄真子咽喉:“谁在背后?”
玄真子咧嘴,牙齿染血,笑声嘶哑:“你母亲死前……也是这么问的。”
赵无痕一步踏前,刀光闪动,寒芒已抵其颈。玄真子却不闪不避,只是笑。
笑声未落,他脖颈皮肤下突起一物,缓缓蠕动,似有活物要破皮而出。那鼓包游走于皮下,形如蜈蚣,又似蛇形蛊虫,所过之处,肌肤发黑溃烂。
赵无痕瞳孔骤缩。
此乃“寄魂蛊”——萨满禁术,以活人躯壳为巢,豢养异灵,操控心智。中者不死不灭,沦为行尸走肉,直至魂魄彻底湮灭。
他猛然挥刀,欲斩其首。
却听一声清磬响起。
自远处钟楼传来,悠悠荡荡,涤荡心神。那鼓包瞬间停滞,玄真子眼中灰白稍退,露出一丝清明。他喘息片刻,望向赵无痕,嘴唇微动,吐出三字:
“救……我……”
随即头一歪,昏死过去。
全场寂静。
风停,烟散,残阳如血,洒在破碎擂台上。
赵无痕伫立不动,刀锋犹带雷光。他知道,这一战尚未终结。萨满遗祸未除,幕后之人仍在暗处窥伺。城西道观必有玄机,而母亲之死,亦与此息息相关。
慕容婉缓步上前,低声问道:“去吗?”
赵无痕收刀入鞘,紫电归寂。他望向西方,暮色苍茫,乌鸦掠过废塔尖顶。
“去。”他说,“这一局,该我执子了。”
夜风拂面,吹动他残破的衣角。斩岳刀轻颤,似在回应主人的心跳。
江湖风雨再起,乾坤未定。
谁执黑白,尚待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