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踏进谢医宴大门时，天光已亮。晨风拂过青瓦檐角，将他披风的一角轻轻掀起，露出腰间那柄古朴长刀的刀柄。斩岳刀背在身后，温热如活物，仿佛与他的呼吸同频共振。袖中藏着从古尔丹尸身上取下的断骨与布条——那是北疆萨满祭司死前紧攥之物，沾着腐血与咒文残迹；掌心还残留着皇陵泥土的涩感，那种阴冷黏腻的气息深入肌理，像是亡魂的低语尚未散去。
他缓步穿过偏院拱门，脚步沉稳，却不惊起一片落叶。医馆今日闭诊一日，专为这场“谢医宴”腾出清净之地。青砖铺地，四角悬灯未熄，红纱灯笼在微风中轻晃，映得地面斑驳如血。宾客陆续入席，多是各派代表：少林灰衣僧盘坐东侧，峨眉女侠执扇静立，崆峒长老捻须不语，而武当玄真子居于首席，道袍整洁如新，手中拂尘轻搭膝上，神情肃穆。
可赵无痕一眼便看出异样。
玄真子垂目敛神，看似安然，实则呼吸紊乱，三息一滞，五息一促——这是内息被外力干扰的征兆。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眉心隐隐泛黑，似有浊气淤积，若非修为深厚，早已昏厥当场。赵无痕眸光微凝，指尖悄然抚过刀柄。斩岳刀无声震颤，并非示警，而是共鸣——它也感知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那是死亡与操控交织的邪术波动，曾在皇陵深处吞噬过七名守卫性命。
他不动声色走到主位旁。慕容婉已在那儿等候，药囊垂于腰际，银铃细响，她指尖正轻轻摩挲左袖内侧。那一瞬，两人目光相接，无需言语。她是唐门弃徒，却也是唯一能识破毒蛊机关之人；他是江湖孤刃，背负斩岳刀行走天下，只为追查十年前皇陵崩塌之夜的真相。
就在这刹那，赵无痕感到背后刀身再度轻震。
不是错觉。
是回应。
他知道，慕容婉也察觉了什么。
一名侍者端酒上前，脚步极轻，几乎听不见鞋底触地之声。但正是这份过分的安静暴露了破绽——习武之人行走自有韵律，而这人右肩微沉，身形压低，分明是在刻意掩饰动作习惯。赵无痕目光如刀，扫过其腰带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线横贯皮革，针脚细密却生硬，藏了一张折叠黄纸。
与此同时，慕容婉忽然抬手整了整袖口。唐门令贴着她的手腕发烫，滚烫如烙铁，热到几乎灼伤皮肤。这是唐门秘传感应符令，唯有遭遇剧毒或控魂类邪术时才会激活。她不动声色借斟酒之势靠近那名侍者，药囊轻晃，一丝薄荷混着苦香悄然逸出——那是可扰乱心神的“迷络散”，虽无害，却足以让伪装者露出马脚。
果然，侍者呼吸一滞，瞳孔微缩，心跳骤然加快。
就是现在！
赵无痕猛地起身，装作醉酒模样踉跄前扑。袖子扫过案几，酒壶翻倒，瓷片飞溅，众人惊避之际，谁也没注意到那一抹寒光自袖底掠出。斩岳刀自行出鞘三寸，一道无形刀气疾射而出，直击侍者腰间！
“嗤”的一声，黄纸焦裂，火光一闪即灭。一股黑烟冒起，尚未扩散便被凌厉刀气绞成灰烬，化作点点残烬飘落于地。
全场静了一息。
有人惊呼：“谁动了兵刃！”
赵无痕站稳身体，一手按住刀柄缓缓归鞘。他低头看去，地上残符边缘刻着扭曲符号，一半是萨满图腾中的蛇首鹿角兽，一半是白莲教徽记中的双莲缠绕——两者本属敌对，如今竟诡异地融合一处，显然是某种禁忌合术的产物。
玄真子仍坐着，手指却已扣住拂尘柄，指节泛白。他没有看向赵无痕，也没有看那名瘫软在地、面色铁青的侍者，而是盯着自己胸前玉佩。那枚温润羊脂玉此刻表面浮现出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仿佛承受了某种无形冲击。
赵无痕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刚才那一刀，斩的是控魂符。”
众人哗然。
“这种符需以活人精血绘制，贴身携带三日才能激活。”他弯腰捡起半片残符，指尖轻捻，“一旦引爆，能瞬间操控十人以上神志，且受控者毫无察觉。而它原本的目标——”他抬头，目光如电，直视玄真子，“是你。”
玄真子终于抬眼。眼神浑浊，像蒙了雾，又似藏着深渊。
“贫道不知你在说什么。”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掩不住喉间一丝颤抖。
话音刚落，斩岳刀突然嗡鸣不止。雷纹流转，刀身竟在空中投出一道虚影——那是人体经络图，七处红点赫然标注于膻中、命门、风府、神庭、鸠尾、京门、志室等要穴之上，正是武当金钟罩运功路线的逆解破法！
图像持续三息便消散。但在场所有练家子都认了出来。那是内功运转的死门，打中一处，护体罡气立破，甚至可能反噬经脉，致人瘫痪或暴毙。
赵无痕收刀入鞘，语气淡漠：“这刀不会说谎。它看到的东西，比人更早。”
席间一片死寂。
一位少林长老皱眉道：“你怎知这不是妖术幻象？刀岂能通灵？”
“你可以不信刀。”赵无痕冷笑，将残符踢到中央，“但你可以看这个。”
慕容婉上前，取出银针挑起碎片。针尖沾了点粉末，在初升阳光下泛出暗绿光泽，散发出淡淡的腥甜味。
“这是北疆致幻菇磨成的粉。”她说，声音清冷如泉，“混合了皇陵地宫的阴泥。这两种东西，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前者生长于极寒死沼，后者只存于千年封闭墓穴——而这两者，皆与十年前皇陵崩塌有关。”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一个侍者，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无人应答。
威廉商会派来的密探站在角落，低声说了句什么。旁边一名崆峒派弟子立刻附和：“赵公子今日设宴，却先拔刀伤人，是否太过霸道？”
赵无痕冷笑：“我若不拔刀，现在你们中间已有三人被控心智。下一个目标，就是挑起门派互斗。”
他环视四周，目光如刀锋扫过每一张脸：“有人想用控魂术操纵武当高功，再借他之手屠戮同道。可惜……刀比人先看见了真相。”
他说完，举起酒杯。
“今日设宴，只为谢医。”他声音提高，掷地有声，“慕容姑娘救我下属性命，此恩不可不报。若有歹人混入，伤及无辜，我赵某第一个不答应！”
话毕，他将杯中酒泼向地面。
酒液碰到残符灰烬，竟泛起淡淡紫光。几缕极细的黑丝从灰烬中升起，如同活物般扭动，转瞬被阳光蒸发，发出轻微“嘶嘶”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臭气息。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后退，有人交换眼神。十二门派代表面色各异，却没有一人离席。他们都知道，今日之事，远未结束。
玄真子始终未动。他右手慢慢松开拂尘，左手却悄悄按住了左胸。那里，黑气正顺着衣领退去，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压制。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但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显然正在运功镇压体内余毒。
慕容婉站在赵无痕身侧，袖中唐门令热度未减。她敏锐地察觉到玄真子的气息变化，也注意到他袖口内侧露出的一角布料——那是特制的镇魂绸，只有皇陵守卫才配使用。她不动声色，指尖滑向药囊深处。三根银针早已备好，分别淬了封脉、截毒、定神之药，随时可以出手。
赵无痕扫视全场。他知道，这一刀虽斩断了符咒，但幕后之人并未现身。真正的试探才刚开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队医馆杂役抬着新酒坛进来，领头那人低头躬身，脸上有道旧疤，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狰狞如蜈蚣。他走过玄真子身边时，袖口微动，一张小纸片滑进对方茶杯底，动作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赵无痕看到了。
但他没有动。
玄真子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杯面浮着的茶叶突然下沉，排成一个倒三角形——那是皇陵守卫之间传递密信的暗号，意味着“任务继续”。
赵无痕眼角微跳。
原来如此。
玄真子并非受害者，而是棋子，甚至是……共谋？
可若真是如此，为何他会中控魂符？为何玉佩会出现裂痕？难道这一切都是演戏？还是说，他也只是更大阴谋中的一枚被操控的卒子？
风忽然停了。
灯笼不再晃动。
连鸟鸣都消失了。
赵无痕缓缓握紧刀柄。斩岳刀再次传来细微震动，这一次，是警告。
远处屋脊之上，一道黑影一闪而逝，手中握着一面铜镜，镜面映出宴厅全景，而在镜背，赫然刻着八个篆字：
**“天地为局，众生执子。”**
赵无痕仰头望去，眼中寒光如雪。
他知道，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席间。
而在云端之上，冷眼俯视人间杀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