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熏柳,残雪凝霜。药庐静寂,梁柱间犹嵌一箭,其尾微颤,似有余劲未消。赵无痕立于室中,掌中刀柄尚自跳动,如脉搏应和天地之息。忽闻声起,非自外至,乃由刀中传来——一女音轻语,婉转若梦。
“莫出。”
此声熟稔,心神一凛。他眸光不动,唯眼角扫过窗纸破处。外间雪势已歇,风亦潜踪,然庭院空旷,不见人影。亲卫倒毙之所,血迹尽去,宛如未染。
斩岳刀倏然一震,热意透掌而入。赵无痕眉峰微蹙,知方才之言,并非虚妄警示,实为契灵感应。刀与慕容婉魂魄相系,虽身陷昏沉,神识未灭。而敌所遗之物,早已被刀铭记于骨。
转身,将刀轻置床畔。慕容婉面色较前稍缓,呼吸绵长,如春溪缓流。赵无痕披衣在身,一步踏出,门扉轻响,惊起檐下积雪簌簌而落。
阶前雪地留痕两道。一道粗重急促,乃亲卫奔来之迹;另一道细窄轻浅,若履薄冰,直通后院墙垣。
循迹而行,翻墙越脊,动作如夜鹰掠空。落地无声,足下雪痕至此断绝,似为人抹平。然鼻端忽嗅得一丝气息——腐草夹腥,隐于北风之中,若有若无。
斩岳刀颤鸣愈烈。赵无痕握柄疾行,穿枯林数重,眼前豁然荒坡。月华如练,照见三团黑影自雪堆缓缓爬起。
非狼而类狼。四肢僵直,目泛幽绿,皮毛之下骨节扭曲,形如恶鬼托生。口角垂黑血,滴落雪上,滋滋作响,腾起缕缕青烟。
赵无痕止步,刀横胸前,气机如渊渟岳峙。首狼扑至,迅若雷霆。他侧身挥斩,刀锋过颈,黑血喷溅,正中刀面。
刹那间,雷纹骤亮!原隐于刀脊之纹,今如电蛇缠绕,噼啪炸响,紫光流转。那狼哀嚎倒地,尸身迅速干瘪,须臾化为白骨一具。
余下二狼同时跃起,爪牙森然。赵无痕不退反进,双手执刀,迎空劈下。刀气迸发,紫电裂空,轰然炸开,两头狼灵当场碎裂,魂散形灭。
电光映照前方枯树。树下立一人影,拄一灰白之物为足。身披兽皮长袍,发乱如蓬草,手持骨哨,其上符文密布,阴气森森。
赵无痕目中寒光一闪。
漠南萨满,古尔丹。
传闻此人能役尸驱魂,啖幻菇则神智尽失,战阵之上如疯如狂。北疆士卒畏之如鬼,今观其形貌,传言非虚。
古尔丹咧嘴而笑,齿色乌黑。举骨哨就唇,吹出一调尖锐刺耳,直透人心。
霎时,雪地轰然炸裂!十余雪狼破土而出,双目泛绿,筋肉暴涨,周身缠黑符绳,獠牙毕露,杀气冲霄。
赵无痕退步半尺,刀尖指前。斩岳滚烫,雷纹明灭不定,似有无穷之力蓄势待发。
狼群扑至,他突将刀插入雪地。雷光顺刃蔓延,电弧成圈,最先冲近者触之即焚,惨叫翻滚,毛焦骨裂。
余狼止步,环伺四周,低吼徘徊。
古尔丹冷笑,咬破指尖,在空中画符。脚下阴影陡然拉长,化作巨狼虚影,张口噬人,阴风怒号。
赵无痕不避不让,拔刀腾身。人在半空,刀气暴涨,一道紫雷自天而降,正击虚影首颅。
轰然巨响,影狼崩散。古尔丹踉跄后退,嘴角溢血,面色骤变。
赵无痕落地未稳,已然欺身而近。古尔丹欲逃,然右腿假肢碍事,行动迟滞。一刀斩落,精准削断连接之处。
咔嚓一声,狼骨断裂,黑血喷涌,溅上刀身与臂甲。
斩岳剧烈震颤,雷纹由闪转定,第一重纹路彻底凝实。刀脊浮现金脉,如血脉搏动,嗡鸣不绝,宛若重生。
古尔丹跪地喘息,面上竟无惧色,反纵声大笑,声如夜枭啼哭。
“汝等汉人,焉知草原神意!”他嘶声怒吼。
赵无痕不答,伸手扼其衣领。古尔丹挣扎欲起,却被一拳击面,鼻骨碎裂之声清脆可闻。
“谁遣尔来?”赵无痕冷问。
古尔丹吐出血沫,狞笑依旧:“你以为……吾会言?”
言罢欲咬舌自尽。赵无痕眼疾手快,一指点其下颌关节,使其口不能合。
“不说亦可。”他声冷如铁,“然吾可携尔回京,悬于城门三日,曝尸示众。”
古尔丹眼神微动,似有动摇。此时,赵无痕忽觉手中斩岳微微一颤。
非震,乃传。
当即闭目,掌贴刀面。心神沉入,恍见一线无形之丝,绵延而去——穿越风雪,回归药庐,直抵慕容婉身侧。
此乃魂契之力。刀中气息可借此线传递,令彼感知。
须臾,斩岳轻颤三下。
一次,为确认。
两次,示危殆。
三次,指线索。
赵无痕睁眼,目光落在古尔丹衣摆泥污之上。其色深灰,湿气未散,隐隐带铁锈之味。
此土罕见,然刀已告知答案。
出自皇陵。
唯地宫深处封棺所用玄阴膏泥,方呈此色此息。而今,竟附于古尔丹衣角与断腿之间。
他终明其理。白莲教何以此时袭药庐?非仅欲杀他,实为试探斩岳觉醒之境。
而古尔丹,已入皇陵。
松手放开衣领,俯身拾起断骨假肢。又撕其袖口染血布条,悉数藏入怀中。
古尔丹坐地喘息,断腿血流不止。抬首望赵无痕,忽咧嘴一笑:“汝以为……胜耶?”
赵无痕不语,转身便行。
数步之外,回首一瞥。但见古尔丹身躯渐退,似被暗中牵引,缓缓没入林影。终消失于幽冥,唯余雪上一道血痕,蜿蜒入暗。
不再逗留。踏雪而行,直趋京城。天边微明,晨雾初升,如纱覆野。
斩岳静伏背后,刀柄偶一轻跳,若心跳相应。
左手按柄,内中温热流转,非复冰冷兵刃,竟似蕴有灵识。
刀魂初醒。
行至官道岔口,遥闻马蹄杂沓。一队城防军自远而来,火把摇曳,铠甲铿锵。
赵无痕驻足,手抚怀中布条与断骨。
心知所往,非府邸,非军营。
而是谢医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