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拂瓦,碎雪簌簌。赵无痕执刀立于屋脊之下,衣袂翻飞如旗,眸光凝于檐角一片松动之瓦。其指紧扣斩岳刀柄,节骨泛白,几欲裂鞘。夜色如墨倾洒,半轮残月悬于飞檐之端,冷辉映青瓦,照出一人清癯挺拔之影。北风穿耳,凛冽刺骨,斗篷猎猎作响,若孤鸿振翅。
彼时万籁俱寂,唯风掠瓦隙之声入耳,细微却惊心。他屏息以待,目不转瞬——方才那一声异响,绝非寻常。
良久,只见雪片自屋脊滑落,簌簌而下,原是虚惊一场。心神方欲稍缓,忽觉掌中斩岳轻震,刀意躁动,似有所感。此刀随主征战十载,饮仇敌之血无数,向来沉静如渊,何曾如此不安?
未及思量,偏院之外急步破雪而来,足音凌乱,踏碎寒宵寂静。一亲卫踉跄奔至,单膝跪地,气息未定:“大人!医仙小姐昏厥矣!药庐……药庐之内,血迹斑斑!”
赵无痕瞳孔骤缩,转身即行。斩岳自行入鞘,低鸣一声,如应主人心意。其身形若电,掠廊而过,足尖点地无声,唯余浅痕数枚,隐没于薄雪之间。药庐木门被猛然推开,吱呀作响,烛火摇曳欲灭,光影乱舞。
药香混着血腥扑面而至。慕容婉卧于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呼吸微弱若游丝。左肩蝴蝶状胎记幽光流转,边缘微裂,似有异力挣扎欲出,撼动魂魄。
慕容峥立于床前,玄袍染尘,右眼缠黑绸,嘴角渗血,手中九根金针列成北斗之形。抬首望来,声如砂石相磨:“她强启血脉之力破译毒方,魂魄离体,双目失明不过表象。若三日内不得归魂,必死无疑。”
赵无痕上前欲探其脉。指尖未触腕间,慕容峥抬手阻之,力道奇大:“勿近!经脉逆流,气息断续,汝一触之,恐魂飞魄散。”
言犹在耳,变起俄顷!
斩岳刀猛然震出鞘外,凌空飞起,刀光划破烛影,直落慕容婉掌心。刀身雷纹暴闪,黑面浮现蝴蝶印记,与肩上胎记完全契合,两光交映,宛如宿命重逢,千年一契。
赵无痕怔然。此刀认主于他已久,亦因“慕容”二字觉醒过一次,然从未主动投人怀中,尤似故人归巢,安然落定。
“针渡穴。”慕容峥低喝,语气不容置喙,“此刻始。”
第一针落百会,金针入肉刹那,斩岳嗡鸣震动,雷光一闪,若应天地律动。第二针入神庭,第三针入风府。每下一针,刀身皆颤,仿佛沉眠之灵渐醒。
赵无痕凝视此刀,忽觉一股熟悉波动自刀柄传来。不由伸手握之。
触手非冰金属,乃温热之息。此息极熟——是她之声、其息、其喜怒哀乐,尽藏其中。她未言,然他“闻”其唤名,微弱却清晰,如风中残烛,摇而不灭。
第四针、第五针接连而下。慕容婉身躯轻颤,唇角溢血,顺颊滑落,在素白衣襟晕开一朵暗红梅花。斩岳雷纹愈亮,蝴蝶印记几欲脱刀而出,化虚影浮空,翩跹若生。
第六针入天柱,第七针入大椎。赵无痕觉那波动愈强,似有物在刀中挣扎欲出。掌心已被雷光灼烫,却不敢松手。深知一旦放手,便是永诀。
第八针落下,慕容婉陡然抽搐,胸膛起伏剧烈,若溺水之人竭力求生。慕容峥额筋暴起,右手微抖,几难持针,黑绸之下右眼渗血,染透布条。
“她撑不住了。”赵无痕低声语,声中藏痛。
“那就用你的法子。”慕容峥咬牙,冷汗滚落,“握刀,送气入内。非控它,是让它知——有人等她归来。”
赵无痕不再迟疑。双手紧握斩岳,真气缓缓注入。刀立时回应,雷光顺脊蔓延,反流入体,再由掌心传入慕容婉胸口。刹那间,他恍见其魂飘荡于无边黑暗,孤身一人,四顾皆深渊。
第九针直入命门。
霎时间,斩岳爆紫光,照彻药庐。刀身上“慕容”二字再现,血红转金,继而化符文,缠绕其腕,如烙印,似契约。
赵无痕感一股力量自刀升腾,连己与她。非武非术,乃魂契也——虽临时,虽脆弱,然真实存在。气息交融,心跳同频,仿佛共一命脉。
慕容婉睫微颤,呼吸渐稳。肩上胎记光芒收敛,蝴蝶沉入肌肤,宛若未现。斩岳自其掌滑落,赵无痕稳稳接住。
刀柄尚温。
慕容峥拔最后一针,踉跄后退,倚墙而坐。扯黑绸视之,右眼已盲,血顺颊下。苦笑曰:“刀与她连矣。汝可觉?”
赵无痕点头,声哑:“吾触其魂。”
“此非终焉。”慕容峥闭左目,疲惫至极,“唐门血脉与斩岳本为一体,她仅唤醒而已。自此之后,刀将认她为主,汝亦不可阻。”
赵无痕俯视刀身。雷纹隐去,表面平静,然知方才一切皆真。那契约犹存,如无形之线,系于心头,牵动呼吸。
步至床畔,将斩岳横置于枕侧。刀尖朝外,随时可出鞘。
“吾守汝睁眼。”曰。
药庐复归宁静。外无言语,唯仆从送药脚步轻轻掠过。风止,雪小,满院陷入压抑之寂。
慕容峥倚角,气息微弱:“刀不可离身……劫难将至。”
赵无痕伫立未动。视慕容婉容颜,忆昨夜江离面具下之貌。其面似己,然此刻唯系眼前此人。
她何以失明?为救苍生。何以魂散?不肯止步。她与斩岳本为一物,而己,不过中途接手者。
然今不同。
契已立,魂共鸣。二人之间多一层旁人不解之羁绊,超言语,越生死,乃刀与血、命与命之交织。
伸手替她掖被角,动作极轻,恐惊其魂。
此时,斩岳忽轻震。
非雷光,非鸣响,唯刀内细微跳动,若心跳。
赵无痕皱眉欲察,门外突传闷响。
亲卫倒地之声。
旋即,窗纸被锐风划破。一支漆黑短箭钉入梁柱,尾羽犹颤,箭身泛诡光,显是剧毒。
赵无痕猛然转身,抄刀在手。刀一入掌,与慕容婉相连之感顿明。知她仍在,魂未散,唯沉睡耳。
目光锁窗。外无声息,无人影。
然箭有毒。黑液沿木纹而下,所触之处滋滋作响,木质焦朽。
正欲冲出,耳畔忽起一音。
非自外来。
乃自刀中生。
女子之声,极轻极远,却清晰贴耳:
“莫出……”
赵无痕脚步一顿。
此声……慕容婉乎?
然她仍昏迷。
低头视刀,面无波澜,然温热之息再涌,顺掌入心。闭目之际,竟于意识深处“见”其身影——立灰雾之中,背对自己,单薄伶仃。
“外头……有伏。”声虚弱,“三十六黑衣,藏东墙夹道,弓弩已张……还有……屋顶……有人……”
赵无痕睁眼,眸光骤冷。
不外出,悄然退至门后,屏息静立。须臾,屋瓦轻响,一道黑影掠檐,长弓拉满,箭尖对准药庐正门。
赵无痕嘴角微扬。
忽抬手,掷斩岳而出。
刀光如电,撕夜幕,取咽喉。那人未及反应,头颅斜飞,尸坠屋檐,半片塌陷。
与此同时,东墙火光乍起——伏者知行踪败露,纷纷现身,弓弩齐发,箭雨倾天。
赵无痕一脚踹翻药案,挡于窗前。数十毒箭钉入木板,沉闷如鼓。
“护小姐!”厉喝声起,亲卫持械迎敌。
然他未参战,返床畔,俯身贴近其耳,低语:“吾知汝在听。勿惧,吾在。”
斩岳自行飞回,落掌心,微颤,若应诺。
远处厮杀渐起。
药庐之内,唯烛火摇曳,映照她安详面容。
赵无痕坐于床沿,一手握刀,一手覆其手背之上。
“待汝睁眼。”轻声道,“吾将告汝,昨夜汝梦呓矣。”
刀身,又轻轻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