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朔风卷雪,如刀割面。天地苍茫,四野皆白,唯官道之上三骑破寒而来,蹄声急促,踏碎冻土,溅起冰屑纷飞。赵无痕当先而驰,披风猎猎,霜凝眉睫,眸光却锐如鹰隼,穿透风雪。其后二亲卫,皆镇国公府死士,面冷如铁,长枪在手,寸步不离。
自边关星夜兼程,只为一信——“偏院异动,勿迟”。八字如针,直刺心腑。母逝三年,此院闭锁如冢,无人敢入,连洒扫亦由老仆远立庭外为之。今竟有变?何人胆敢?
京师在望。城垣隐现于风雪之间,守卒见令即启门,噤然不敢问。镇国公府踞皇城东隅,朱门高耸,墙垣森严。西南偏院,则僻处一隅,常年封锢,阖府上下,避之若疫。
然今夜,灯火未熄。
昏黄晕影透纸窗,在雪地投下斑驳轮廓。门前两亲卫肃立,面色惨白,手按刀柄,目光如钉,紧盯房门,似内藏魑魅,不可名状。
赵无痕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靴底碾雪,脆响清越。他步入院中,步履沉稳,步步如叩心弦。环视四周,门窗完好,门闩未损,屋内陈设井然,茶盏尚温,香炉檀烟袅袅,未断分毫。
然他知——有人来过。
趋步至梳妆台前,此乃母生前最眷之处。铜镜偏斜半寸,原对床榻,今转向壁。此等微末之差,常人难察,然他记之甚深——母每日晨起必对镜理鬓,角度分毫不爽。
更令人心悸者,翡翠貔貅。母所遗唯一之物,通体碧绿,雕工古拙,传为慕容家祖传之宝。本应安卧紫檀匣中,匣盖紧锁,纹丝未动。今玉坠却移至匣缘,微倾如被人细览良久。
赵无痕徐徐伸手,触镜面。指尖凉意渗骨,非止冬寒,更似阴气侵髓。凝神静息,鼻端忽掠一丝极淡气息——铁锈混腐叶,腥腐交织,若有还无。
“断魂散。”三字低吐,眸光骤冷。
江离惯用之毒也。无色无味,唯余陈铁锈蚀与深林腐叶交融之息。江湖能配此毒者不过三人,而以此成名者,唯号“影刃”之江离耳。
传闻其行于暗夜,杀人无声,刀出必见血,且不留全尸。曾潜皇宫取御卷,全身而退;亦曾一夜屠尽七名高手,因彼等识其真容。
今,彼竟至此——母之偏院。
赵无痕猛然回首,右手已按刀柄。斩岳刀自行出鞘三寸,一道紫电撕裂幽暗,照彻庭院。雷光炸裂刹那,屋檐黑影疾掠而下,快若残影重叠。
寒光直取咽喉。
乃一布满倒刺之长刀,刀身泛血光,宛如饮尽万人之血。村正妖刀!传说以活人祭炼而成,刀成之日百鬼夜哭。
双刀相撞,轰然巨响如惊雷贯耳。火星四溅,石阶崩裂数块,积雪瞬化为雾。赵无痕退三步,脚跟碾碎坚冰,地面裂如蛛网。对方力道沉猛,且每一击皆裹诡异劲风,似非一人攻伐,而是数道幻影同行,虚实莫辨。
江离默然,身形如鬼魅闪动。村正妖刀横扫,刀光折射三影,分袭头、胸、腹三处要穴。刀未至,杀意已锁周身气机。
赵无痕挥刀格挡,金铁交鸣不绝于耳。终慢一瞬,右肩被划开寸许伤口,鲜血顺臂流淌,滴落雪地,绽作朵朵猩红梅花。
正当抬刀反击之际,斩岳刀骤然嗡鸣。刀身雷纹暴闪,光芒刺目,竟浮现出两个古篆——“慕容”。
二字如烙印浮现,金光流转,映得四壁通明,恍若白昼降临。赵无痕脑中突现一幅画面:竹林深处,细雨纷飞,一素衣女子踏七步连环步法,身姿轻巧避开数枚飞镖。其步有律,左三右二,再退一步,旋身出掌,掌风拂叶而不伤枝。
此步法……从未习得。
然双脚已本能移动,循记忆节奏闪避。江离一刀劈空,收势不及,胸口破绽顿现。赵无痕趁机反手一刀逼退敌人,刀气割裂空气,将其衣袍撕开一道裂口。
江离后跃两丈,稳立屋脊边缘。右手紧握村正妖刀,左手扶脸上青铜面具。呼吸略促,仍沉默如渊。
院外脚步整齐,铿锵有力。赵擎天披甲持剑,率亲卫冲入偏院。年近五旬,面容刚毅,眉宇威压如山。目光扫过全场,见子手持发光长刀,对面立蒙面黑衣人,当即厉声喝令:“围之!先擒逆子!”
亲卫举枪逼近,寒芒森然。
赵无痕未及解释,只将斩岳刀横于胸前,刀气震荡而出,如雷霆怒吼,迫近之卒尽数震退。此时江离腾身欲逃,足尖一点屋瓦,身形如燕掠空。
赵无痕纵身追上,速度更快三分。刀背猛击其面门,一声脆响,青铜面具裂开半边,右半脱落,跌落青石阶,回音响亮。
那人被迫转首看他一眼。
那一眼,令赵无痕全身僵滞。
眉骨走势、眼窝深浅、瞳色浓淡,竟与己如镜中倒影。非相似,乃血脉相连方有之轮廓。熟悉感深入骨髓,仿佛照见另一己身,藏于时光深处,从未现身。
江离不语,转身跃上屋顶,数个起落便消失于茫茫夜色。风雪卷残片飞舞,唯半块面具静静躺于台阶,如一段截断命运。
赵无痕缓步上前,弯腰拾起。面具内侧刻细字数行,扭曲如蛇形,似满文杂西域符号。最下一行数字赫然——“庚午年五月初七”。
他攥紧面具,指节泛白,仰首望天。斩岳刀仍在嗡鸣,雷纹流转不息,映得庭院亮如白昼。风未止,雪未休,然此府早已不再安宁。
赵擎天立于院门,凝视子背影。未近前,亦未再下令围捕。唯挥手示意亲卫退下,转身离去时,步履沉重,似负千钧。
偏院复归寂静。
赵无痕低头看手中之刀。刀面“慕容”二字渐隐,化作淡淡金痕,沉入刀身。然血脉翻涌之感犹存,心跳之间,似另有一股力量游走经脉。自幼知母姓慕容,然无人告知此姓何义。父讳莫如深,旧仆提及亦神色回避。今刀认其名,身记唐门步法。
一门未学之技,竟如本能浮现。
他抚腰间翡翠貔貅。母临终塞入其手,仅留二字:“活下去。”未多言,未留线索。然今日玉坠较往昔更凉,贴肤之处,寒意直透心脾。
远处鸡鸣渐起。天将破晓。
他伫立不动。斩岳刀归鞘,发出低鸣,似回应召唤,又似叹息。
忽忆陈九曾语:郑氏水师藏改写天下格局之物。江离何故翻动母遗物?莫非其中藏秘?抑或寻某物——某与“庚午年五月初七”相关之物?
低头再视半块面具。断裂处锋利,似早有裂痕,并非今裂。而此生辰,他记得清楚——正是母殁同年同日。
巧合?抑或暗示?
正欲细察,忽觉手腕一麻。斩岳刀再颤,柄上传震如警。非错觉,乃兵与主之感应——危在顷刻。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屋脊。
本该空无一人。
然今,一片瓦松动。细微摩擦声,在静晨中格外清晰,似有人屏息静立,待最佳出手之机。
赵无痕不动声色,右手徐徐按上刀柄。雪光映照,眸光已幽深如潭。彼知,此战未终。江离或去,然其影已深烙府邸之中。
风渐止,雪仍落。
他缓缓拔刀,刀锋出鞘寸许,雷光微闪,照亮脚下一方雪地。其上除己足迹,更有另一串极淡痕迹——自偏院墙角延伸而出,通向府外,似无声之邀,又似一条通往真相之血路。
他知道,此路,必行。
无论前方是深渊,抑或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