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山道如蛇,蜿蜒入云。赵无痕立马峰脊,衣袂翻飞,怀中残信为寒气所侵,脆若秋叶。他目不斜视,唯低声语于侧近亲卫:“传令扎营,就地设帐。”
军帐立起,火盆燃炭,焰舌微吐,暖意却如薄雾,难透骨寒。赵无痕解披风,坐于案前,将那残信徐徐摊开。墨迹斑驳,焦痕纵横,唯“郑氏”二字清晰如刻,余皆焚毁殆尽。他凝眸良久,终启唇:“谁识东南水路旧图?”
帐内寂然。数名亲兵互视,皆摇头不语。
忽闻帘动,雪屑飘入。陈九踏雪而至,肩头覆霜如絮。他轻抖衣袖,目光落于案上残纸,瞳孔骤缩,似见故物。
赵无痕抬首:“你认得此字?”
陈九不答,但探手入怀,取出一物——鎏金算盘也。其形小巧,通体雕花,珠粒细密,每颗皆刻异符。指走如风,珠响噼啪,俄顷止于三颗赤珠之上。
“泉州、厦门、铜山。”他声沉如渊,“此三港暗记,与残信缺口相合,正对一条失传航路:自闽南出海,经黑水沟,直抵南澳西礁。”
赵无痕眉峰微蹙:“此线何以不见兵部海图?”
“因其乃郑氏水师秘道。”陈九低语,“昔年郑成功抗清,三十铁甲舰藏于深海裂谷,入口唯嫡系可通。”
言至此,他顿步抬头,直视赵无痕双目:“我能引路。”
帐中一时无声。火盆中炭块炸响,火星四溅,映得人影摇曳。
赵无痕霍然起身,手按斩岳刀柄:“若虚言欺我,此刀必斩汝首。”
陈九亦抽腰间短剑。剑身细窄,寒光凛冽,赫然是古之鱼肠。两刃未交,空中忽生异象——斩岳刀雷纹闪动,低鸣如龙吟;鱼肠剑亦震颤相应,紫电自刀脊窜出,直击剑锋,轰然炸作一团光雾。
光散雾消,斩岳刀面竟浮图案:数十战舰列阵海上,船首皆绘火焰图腾,与陈九臂上纹身分毫不差。
“此乃……郑成功亲授‘铁甲舰列阵图’。”陈九声音微颤,“唯真血之后临近,方能显现。”
赵无痕死死盯视刀面,握刀之手青筋暴起。此刀随他十载,灵性自知,然从未为外人显像。
“你的剑,从何而来?”他问。
“父临终所授。”陈九收剑入鞘,“言曰:中原再乱,便以此剑赠能破白莲之人。”
话音未落,帘幕被掀。慕容婉步入,药囊轻晃,薄荷清香随之弥漫。
她一眼瞥见陈九裸露左臂,眉头微动:“此纹……我在唐门古籍中见过。”
趋前至案,取银针刺指尖,滴血于瓷片。复向赵无痕与陈九各取一滴,三血合一。又燃药粉,烟雾升腾,熏蒸血迹。少顷,瓷片之上血痕变幻,竟现三条红线交织,终汇成Y形络脉。
“此为前朝皇室血脉印记。”慕容婉声冷如冰,“唯宗室后裔,方有此络。”
帐中三人默然。
赵无痕垂目观手。他出身镇国公府,父为当朝柱石,然母姓慕容,而唐门本为前朝御用机关世家,代代效忠皇族。
陈九乃郑氏遗孤,郑家本出明室远支,血脉可溯太祖。
慕容婉身为唐门圣女,一族承命百年,护主如命。
今三人之血同源共流,岂是偶然?
“斩岳刀何以认你?”赵无痕忽问陈九。
“我不知。”陈九摇头,“然有一事确凿——父临终言:铁甲舰上,藏有一物。”
“何物?”
“改写天下格局之兵器图纸。”他直视赵无痕,“与你藏宝洞所得者,截然不同。”
赵无痕心头一震。彼时洞中图纸虽精巧,然非终极杀器。真正可倾覆乾坤者,或正沉眠海底舰阵之中。
“你愿引我们前往?”他问。
“仅有一约。”陈九凝目,“寻得之后,启用与否,由你决断。”
赵无痕未即应。转身望斩岳刀,刀面图腾犹存,纹路未消。此刀多年不显异象,今日因陈九而震动显像,足证其认可此人身份。
良久,他颔首:“我应你。”
陈九轻吁,披袍掩臂,遮去火焰纹身。将鎏金算盘置案上,拨动数珠:“航线已定,七日后潮汐最利,可入裂谷。”
慕容婉忽启唇:“我去过南澳岛。常年浓雾锁海,流涡错杂,寻常舟楫近之即覆。”
“故需引航符。”陈九自怀中取出青铜令牌,正面镌“郑”字,背为波浪纹,“父所遗信物,可启海底灯塔。”
赵无痕注视令牌,忽有所思:“江离何须盗火铳图?既有白莲教众,何必再觅前朝遗兵?”
“因其力不足。”慕容婉接口,“火铳不过开端。其所求者,乃铁甲舰上之‘天雷炮’——唐门失传之终极火器。”
帐内复归寂静。
天雷炮者,传说一发可崩山裂海,城池化尘。若落入邪教之手,天下危矣。
“我们必须先至。”赵无痕起身,手按斩岳刀,“明日启程,直赴泉州。”
陈九点头:“快船已在候命。”
慕容婉行至案前,拾起染血瓷片,细细收于药囊。她未言语,然眼神已变——不再仅为医者,实为承血脉使命之人。
赵无痕最后望斩岳刀一眼。刀面映出三人身影,交错重叠,恍若宿命同行。
他拔刀一寸,紫电流转,旋即归寂。
“走。”他说,“此行,不容再失。”
帐外风雪愈烈。一亲兵疾步至帘外,低语数句。赵无痕神色微变,转身抓起披风。
“出事了?”慕容婉问。
“镇国公府急报。”他声冷如霜,“昨夜有人闯入偏院,翻动母亲遗物。”
他跨步出门,足音沉重。陈九与慕容婉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风雪漫天,三道身影渐隐营地尽头。
枯树之上,乌鸦振翅而起,翼拍之声划破长空,如谶语初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