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在坊间的青瓦上完全散去，林子谦已如同往日一般，最先踏入天工坊的院落。只是今日，他手中多了一枚冰凉的铜钥匙，肩头也多了一份名为“传承”的重量。
他依旧先净手，焚香，对着鲁班祖师牌位恭敬一拜。完成这每日的功课后，他并未立刻开始日常的劳作或是处理庶务，而是循着记忆，走向工坊后方那间几乎被遗忘的柴房。
柴房位于院落最僻静的角落，木门老旧，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与周遭修缮齐整的屋舍格格不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与尘土混合的气息。他用周墨谨给予的钥匙插入锁孔，伴随着一声艰涩的“咔哒”声，锁开了。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霉味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从破损窗纸透入的微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柴房内部比想象中要大，除了靠墙堆放的少许干柴，大部分空间都被各种大小不一的木箱、陶瓮和麻袋占据，上面无一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这里，便是周墨谨口中，存放他早年游历所收集的“残器碎片”之处。
林子谦点燃带来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他走近一个半开的木箱，里面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瓷片，有青花的，有粉彩的，有单色釉的，年代、窑口 seemingly 各不相同，大多残破得厉害，有些甚至只有指甲盖大小。他又打开一个陶瓮，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琉璃、料器碎片，在灯光下折射出零星的、黯淡的光。麻袋里则多是砖瓦、陶俑的残块，甚至还有一些无法立刻辨认材质的金属碎片。
种类之杂，数量之多，破损之严重，远超他的想象。这哪里是“些”残器碎片，简直是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属于破碎之物的坟场。
周墨谨让他来此“试试看能否将它们‘金缮’起来”，此言此刻回味，更觉意味深长。这绝非寻常的练习，这些碎片大多失去了原本的形态，甚至不知其为何物，修复从何谈起？
他蹲下身，随手从木箱中拾起几片青花瓷片。断口锋利，花纹断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案。他又拿起一块质地温润、却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白玉碎片，另一只手捡起一片锈迹斑斑、带有奇异纹饰的青铜残角。
目光扫过这满室的狼藉与破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这不是面对一件具体待修器物时的专注与挑战，而是一种更宏大、更苍茫的悲悯与茫然。这些碎片，都曾是一件完整的器物，承载过不同时代、不同匠人的心血，见证过不同的生活与信仰，如今却都归于沉寂，湮没于此。
“金缮”它们？如何金缮？为这些早已失去本体、不知其然的碎片，赋予新的生命？这似乎违背了金缮“尊重原器”、“续接其魂”的本意。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油灯的光晕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一时间，竟有些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以油布包裹的狭长木盒吸引。那盒子与其他随意堆放的容器不同，保存得相对完好，上面灰尘也较少。
他走过去，小心地拂去油布上的浮尘，解开系绳，打开木盒。里面并非碎片，而是一柄断剑。
剑长约二尺余，剑身从中断裂，断口处锈蚀严重，剑格与剑柄为青铜所制，同样布满绿锈，但依稀可见上面雕刻着繁复的雷纹。剑身虽断，且被锈迹覆盖，却依旧能感受到一股未曾完全消散的、冰冷的锋锐之气，与这满室残破的颓唐截然不同。
盒子内侧，放着一张小笺，上面是周墨谨熟悉的笔迹：“古越国青铜剑残件，得之于会稽山古战场遗址。杀伐之气未褪，然其‘魂’已失，残躯空存，憾甚。”
古越国？战场遗址？林子谦轻轻拿起那半截断剑，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他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锈迹，感受到千年前的烽火与金戈铁马，听到兵刃相交的铿锵与战士的呐喊。这是一柄饮过血、见证过生死、承载着一段烈烈历史的凶器。
然而，正如周墨谨所言，剑已断，魂已失。如今的它，只是一件冰冷的、残缺的文物。修复它？用金缮？将代表华美与重生的金粉，敷在这充满杀伐与毁灭的青铜断刃之上？
这其中的矛盾与冲突，让林子谦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金缮之道，在于“尊重”与“升华”。尊重这柄剑的过去，包括它的杀伐之气吗？升华它的残缺，是让它成为一件美丽的装饰，还是……找回它某种内在的精神？
他摩挲着剑格上那模糊的雷纹，感受着锈迹的粗糙与历史的厚重。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型。
或许，修复这柄剑，并非要掩盖它的断口与锈迹，也并非要将其恢复成原初的杀戮工具。而是应该尊重它作为“历史见证者”的身份，用金缮的方式，去“封印”它的杀伐，同时“凸显”它承载的记忆与时光。让这道金色的裂痕，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让观者不仅能感受到历史的残酷，也能体会到时光流转、杀伐止息的和平之贵。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微微加速。这已完全跳脱了传统金缮的范畴，进入了一种更具象征意义、更近乎于艺术表达的领域。
他将断剑小心地放回木盒，目光再次扫过这满室的破碎。
周墨谨留给他的，不仅仅是一座残片的仓库，更是一个关于修复本质的、终极的考题。
当器物失去原本的形态与功能，当历史模糊了它的容颜，修复的意义何在？匠心又将指向何方？
林子谦吹熄油灯，退出柴房，重新锁上门。
阳光已然驱散薄雾，洒满院落。他站在光里，回望那扇紧闭的、幽暗的木门，心中不再茫然，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索欲望。
他知道，这间柴房，将是他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重要的“工坊”。而他的“传世之心”，也将在这与无数破碎灵魂的对话中，开始真正的锤炼与成型。
路，依旧在脚下延伸，只是前方的风景，已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