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管事被革职送官,在天工坊内外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多年积弊被一朝清除,坊内风气为之一肃。那些曾与陈管事有过牵扯的人,或是主动坦白,或是战战兢兢,行事都收敛规矩了许多。笼罩在工坊上空那层无形的压抑感,终于消散。
周墨谨将庶务暂交林子谦代管,自己则似乎更加深居简出,整日待在內室,或是擦拭工具,或是凝视着那些已完成、待完成的器物,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林子谦知道,陈管事之事,伤及的不仅是工坊利益,更是师傅对“人”的一份信任。
他接手庶务后,并未急于大刀阔斧地改革,而是首先着手梳理账目,将陈管事留下的烂账一一厘清,该追缴的追缴,该补足的补足。他行事公允,条理分明,且以身作则,从不利用职权为自己谋取半分便利,很快便赢得了坊内大多数学徒和匠人的信服。
与此同时,他自身的技艺锤炼也未曾有片刻松懈。甚至,因为掌管庶务,他对各种材料的特性、价格、来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反过来又促进了他对修复之道的理解。他开始尝试将一些现代的管理思维,潜移默化地融入工坊的运作中,比如建立更清晰的物料登记制度,优化修复流程的记录,使得工坊的运作在保持传统匠心的同时,更加高效、透明。
日子在忙碌与沉淀中悄然流逝。林子谦的名字,已然成为天工坊一块新的招牌,甚至有人开始将他与周墨谨并称为“周林”。但他始终保持着学徒的本分,对周墨谨的尊敬未曾减少分毫,每日晨昏定省,技艺上遇到疑难,依旧虚心求教。
周墨谨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偶尔在指点技艺时,会多提点几句关于工坊经营、关于人心把握的要诀。师徒二人,一个倾囊相授,一个虚心领悟,某种无言的默契在彼此间流转。
这天傍晚,周墨谨将林子谦叫到院中。夕阳西下,给古朴的工坊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晖。
周墨谨负手立于那棵老槐树下,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慨叹:“子谦,你可知,当初我为何收你入坊?”
林子谦微微一怔,老实回答:“弟子不知。”
“你初来时,资质鲁钝,手脚笨拙,心气却高,眼中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迷茫与……疏离。”周墨谨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按我往日性子,断不会留你。但你看那残器时的眼神,与众不同。那不是看一件死物的眼神,那里面有痛惜,有好奇,更有一种……仿佛能与之对话的专注。”
林子谦心中震动,没想到师傅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后来,你历经磨砺,漆毒攻心不曾退缩,污名加身未曾折腰,于枯燥中能沉心静气,于繁华处能守住本心。更难得的是,你于技艺之上,确有灵性,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尤重‘相性’与‘器魂’。”周墨谨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陈友良之事,你处理得也很好。有锋芒,但不失仁厚;有手段,但坚守底线。”
“师傅谬赞,弟子愧不敢当。”林子谦躬身道。
周墨谨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谦逊。他抬头望向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红日,声音变得悠远而郑重:“金缮之道,看似修物,实则修心。以金续断,非为炫技,乃为‘尊重’。尊重器物之生命,尊重其承载之时光与记忆。这人间万物,何人何物,不曾经历破碎与残缺?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这些裂痕。”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子谦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与托付:“你已习得金缮之技,更已初悟金缮之心。这天工坊,这片匠心传承之地,是时候交到你手中了。”
林子谦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师傅!弟子何德何能……”
周墨谨打断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古朴的铜钥匙,递到他面前:“这是天工坊库房与历代祖师心得笔记的钥匙。从今日起,你,林子谦,便是我周墨谨的关门弟子,天工坊正式的传承人。”
夕阳的余晖洒在那枚铜钥匙上,折射出沉甸甸的光泽。林子谦看着那钥匙,又看向周墨谨那饱经风霜却充满信任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穿越以来的种种艰辛、磨难、坚持与领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股滚烫的热流,盈满眼眶。
他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下,双手过头,郑重地接过那枚象征着传承与责任的钥匙。
“弟子林子谦,定不负师傅重托!必当恪守匠心,勤勉不辍,守正创新,将天工坊之技艺与精神,发扬光大!”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在暮色笼罩的院落中回荡。
周墨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欣慰而放松的笑容。他伸手将林子谦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起来吧。”
师徒二人立于槐树下,身影在夕阳中被拉得很长。
“哦,对了,”周墨谨仿佛想起什么,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后院柴房里,我放了些早年游历各地收集的残器碎片,品类颇杂,有些甚至难以辨认其原本形态。你有空时,可去瞧瞧,试试看能否将它们,‘金缮’起来。”
林子谦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师傅此话似有深意,但一时未能参透,只是恭敬应下:“是,师傅。”
夜幕缓缓降临,星辰渐次点亮。
林子谦握着那枚温热的铜钥匙,站在寂静的院落中,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也感受着内心前所未有的充实与坚定。
他从一个迷茫的现代灵魂,跌入这陌生的古代时空,历经彷徨、痛苦、污蔑与挑战,终于在一次次磨砺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以金缮之技,疗愈器物,亦疗愈自身;以匠心之道,安身立命,亦传承文明。
这人间,众生皆有其裂痕。
而他所求,不过是以手中之金,续接断痕,让那些破碎的,得以完整;让那些蒙尘的,重焕光华。
金缮人间,道阻且长,行则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