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明灰溜溜离去后,天工坊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所有人都明白,那场未尽的冲突,绝非终点。陈管事脸色铁青,一连几日都阴沉着脸,对谁都爱答不理,但那双眼睛深处闪烁的怨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林子谦心知肚明,陈管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次诬陷不成,下一次,只会更加狠毒,更加不择手段。他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至少,要摸清陈管事的底牌,找到能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方法。
他想起了荫房那一夜,陈管事鬼祟的身影,以及木架横梁上那微不可查的痕迹。那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是否与陈管事屡次针对自己、甚至不惜损害工坊利益的行为有关?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陈管事不在工坊,且能确保自己行动不被发现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临。三日后,城中有一场大的庙会,周边乡镇的商贩和匠人都会涌入,也是各工坊采买物料、打听行情的重要日子。周墨谨不喜喧闹,往年都是陈管事代表天工坊前去。
今年也不例外。一大早,陈管事便带着两个学徒,乘车前往庙会。
确认陈管事已经离开,且短时间内不会返回后,林子谦以清理荫房积尘为由,支开了平日里负责打扫的杂役,独自一人进入了荫房。
他反手轻轻闩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荫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光,空气中弥漫着大漆和木材混合的、略带潮湿的气味。他的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那个曾经存放沈千河笔洗的木架。
他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那根横梁。灰尘比之前似乎更厚了些,但在那个特定的位置,依旧能看出有人反复触摸留下的、与周围不同的细微痕迹。他伸出手指,在那处轻轻按压、摸索。
果然,有一小块木质似乎略有松动。他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住边缘,轻轻一撬。一块巴掌大小、颜色与横梁几乎融为一体的薄木片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下方一个隐蔽的凹槽。
凹槽里,赫然放着几样东西!
一本巴掌大小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的账册;几封折叠起来的信函;还有一小叠当票和借据。
林子谦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他强压下激动,首先拿起那本账册,快速翻看。这并非工坊的明面账本,而是一本私密的暗账!里面清晰地记录着陈管事多年来利用采买之便,虚报价格、以次充好、克扣学徒月钱、甚至私自接活中饱私囊的种种劣迹!每一笔的时间、物品、虚报数额、实际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数目之大,触目惊心!
他又展开那几封信函。是陈管事与城中其他几家工坊,特别是“宝器斋”胡管事的私下通信!信中不仅有商议如何打压天工坊、挖走匠人的内容,更有如何设计陷害林子谦,甚至讨论在周墨谨年老后,如何联手吞并天工坊的恶毒计划!赵元明前来闹事,果然是他们策划好的!
而那些当票和借据,则显示陈管事在外欠下了不少赌债,这或许正是他鋌而走险、疯狂敛财的重要原因。
铁证如山!
林子谦看着手中这些纸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早知道陈管事心思不正,却没想到其心肠如此歹毒,手段如此卑劣,对天工坊的损害如此之深!
他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证据重新放回凹槽,盖好木片,恢复原状,抹去自己来过的痕迹。然后,他迅速而安静地离开了荫房。
他没有立刻去找周墨谨。他需要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傍晚,陈管事从庙会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似乎又在这次采买中捞到了不少油水。他还假惺惺地给周墨谨带了些庙会的点心,汇报着所谓的“行情”。
周墨谨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置可否。
待陈管事汇报完毕,准备退下时,林子谦站了出来,对着周墨谨躬身道:“师傅,弟子有一事,关乎工坊声誉与存续,需当面禀明。”
陈管事脚步一顿,警惕地看向林子谦。
周墨谨目光微动,点了点头:“讲。”
林子谦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陈管事,缓缓开口,将从发现荫房异常,到今日找到证据,以及账册、信函、当票的内容,条理清晰、证据确凿地一一陈述出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管事的脸上。
陈管事的脸色随着林子谦的叙述,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变得惨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他试图狡辩,声音尖利而颤抖:“胡说!你……你血口喷人!伪造证据!师傅,您不能信他!他这是污蔑!”
林子谦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对周墨谨道:“证据此刻仍在荫房原处,师傅一验便知。”
周墨谨自始至终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整个工坊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他站起身,没有看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陈管事,只是对林子谦道:“带路。”
在荫房,当周墨谨亲眼看到那些铁证时,他闭上了眼睛,久久不语。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失望与决然。
他看向瘫倒在地、涕泪横流、不断磕头求饶的陈管事,声音如同数九寒冰:“陈友良,我念你是坊中老人,予你信任,将庶务托付于你。你却以怨报德,损公肥私,勾结外敌,陷害同门,欲毁我天工坊基业……你,太令我失望了。”
“师傅!师傅饶命啊!我是一时糊涂!我再也不敢了!”陈管事哭喊着。
周墨谨不再听他辩解,对闻讯赶来的其他管事和资深学徒沉声道:“即日起,革除陈友良管事之职,其所犯之事,证据确凿,移送官府查办!其所贪墨之财,追缴充公!凡与其有牵连者,主动坦白,可从轻发落,若待查出,严惩不贷!”
处理完这一切,周墨谨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他挥了挥手,让人将瘫软如泥的陈管事拖了下去。
工坊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周墨谨独自走向内室,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子谦,从明日起,工坊庶务,暂由你代管。”
说完,他便关上了房门。
林子谦站在原地,心中并无扳倒对手的欣喜,反而有种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他看着周墨谨关闭的房门,知道师傅心中并不好受。
然而,笼罩在天工坊上空许久的阴霾,终究随着陈管事的倒台,而云开雾散,露出了朗朗乾坤。
月光如水,静静洒落在寂静的工坊院落中。
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