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观音像的圆满修复,如同一声清磬,彻底奠定了林子谦在江南工艺圈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地位。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真正的收藏大家、文人雅士。他们看中的,不仅是林子谦那手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更是他作品中流露出的那份超越技艺本身的“匠心”与“文心”。
天工坊的门庭若市,周墨谨依旧深居简出,将大部分对外接洽与复杂修复事宜交由林子谦处理。林子谦虽名义上仍是学徒,实则已承担起工坊核心匠师的职责。他待人接物愈发沉稳得体,处理事务条理分明,对技艺的要求却愈发严苛,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他深知,名声越大,越需爱惜羽毛。
陈管事的存在,则显得愈发尴尬。他依旧掌管着工坊的日常庶务与采买,权力不小,但在林子谦耀眼的光芒下,他那些算计和手段,都显得如此上不得台面。他脸上的阴郁之气日益浓重,看向林子谦背影的眼神,也愈发冰冷刺骨。工坊里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陈管事与林子谦之间,那层脆弱的平衡,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林子谦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无暇也无意与陈管事纠缠。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技艺的锤炼与《髹饰录补遗》的深奥世界里。他甚至开始尝试将自己的一些修复心得与古籍中的记载相互印证,整理成更系统的笔记,偶尔还会与周墨谨探讨一些关于修复理念、关于古代工艺失传原因的深层次问题。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一位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在一群豪仆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入天工坊。他手中捧着一只锦盒,盒盖敞开,里面是一尊尺余高的鎏金铜佛像,佛像的背光处,有一道明显的、新近产生的裂痕。
“谁是林子谦?!”年轻公子语气不善,目光扫过工坊众人,最后定格在正在指导一名学徒调漆的林子谦身上。
林子谦放下工具,平静上前:“在下便是。公子有何见教?”
年轻公子将锦盒往工作台上重重一放,指着那尊铜佛,厉声道:“我乃城西赵府赵元明!这尊唐代鎏金佛,乃我家传之宝,半月前交由你天工坊修复!当时说的天花乱坠,保证恢复如初!可你看看!这才多久,这修复的地方竟然又裂开了!这就是你们天工坊的技艺?这就是你林子谦的本事?我看分明就是欺世盗名,滥竽充数!”
他声音极大,引得工坊内外众人纷纷侧目。一些路人也驻足观望,指指点点。
林子谦眉头微蹙。他记得这尊铜佛。半月前,确实是赵府的人送来修复背光处的一道老裂,当时负责接洽的正是陈管事。修复也是由他亲自完成,过程并无疏漏,用的是处理金属器物的特殊大漆配方,固化后坚韧异常,绝无可能在短短半月内无故开裂。
他不动声色,上前仔细查看那道裂痕。裂口崭新,边缘锐利,与之前老裂的痕迹完全不同,倒像是被某种外力猛然撞击所致。而且,裂痕的位置,恰好就在他之前修复的金线之上,将那道金线整齐地撕裂开来。
这绝非自然开裂!
林子谦心中雪亮,这是有人故意毁坏,然后上门讹诈!而幕后指使者,几乎不言自明。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元明:“赵公子,此佛背光修复,乃在下亲手所为,所用材料工艺,皆符合规范。依在下看来,这道新裂痕,并非修复之处自然开裂,倒像是……近期遭受了不小的外力撞击所致。不知府上近日,可曾发生意外?”
赵元明被他冷静的目光和精准的判断看得心中一虚,但随即恼羞成怒,一拍桌子:“放屁!你的意思是本公子诬陷你不成?这佛像请回去后,一直供奉在佛堂,香火不断,谁敢撞击?分明就是你技艺不精,以次充好!今日你若不给本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我就砸了你这天工坊的招牌!”
他身后的豪仆也纷纷鼓噪起来,气势汹汹。
工坊内的学徒们都吓得噤若寒蝉,目光在林子谦和赵元明之间逡巡,充满了担忧。陈管事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后方,双手拢在袖中,冷眼旁观,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笑意。
林子谦面对赵元明的咄咄逼人,并未慌乱。他知道,此刻任何争辩在对方有备而来的情况下都是徒劳。他需要证据,也需要一个能震慑对方的方式。
他沉默片刻,忽然转身,走向工坊内供奉的鲁班祖师牌位前,点燃三炷香,恭敬插入香炉。然后,他回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射赵元明,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公子,修复之道,首重诚信。我林子谦在此对祖师起誓,此佛修复,绝无半分偷工减料,技艺不精之处!阁下所言,绝非事实!若阁下坚持己见,林某愿与阁下立下字据,将此佛送至官府,请精通金石的行家里手与衙门作作共同勘验!若勘验结果证明,此裂痕确系林某修复不力所致,林某愿十倍赔偿,并自断双手,永不再碰修复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冰冷,目光扫过赵元明及其身后脸色微变的豪仆,最后在陈管事那张瞬间僵硬的脸上一掠而过:
“但若勘验结果证明,此裂痕乃人为损坏,意图讹诈……”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那便休怪林某,依法追究,还请赵公子,以及……幕后之人,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卑不亢,更是将问题直接提升到了对簿公堂、追究幕后的高度!
赵元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笃定镇住了,尤其是“自断双手”的毒誓和追究幕后之人的警告,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本就是受人挑唆,前来闹事,哪里真敢把事情闹到官府?更何况,这裂痕本就是他们自己故意敲出来的,根本经不起查验!
他气势顿泄,支吾了半天,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你等着!这事没完!”便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抓起那尊铜佛,匆匆离去,连锦盒都忘了拿。
一场风波,看似被强行压了下去。
工坊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林子谦。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平日沉静温和的年轻匠师,在面对污蔑和挑衅时,竟能展现出如此锋锐刚烈的一面。
林子谦站在原地,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翻涌。他知道,陈管事的暗箭,已然化为了明枪。这次虽然凭借气势暂时逼退了对方,但彼此的嫌隙已彻底公开,再无转圜余地。
暗流,终于汹涌而出,拍打在了礁石之上。
他抬眼,望向角落里面色难看、正准备悄然离去的陈管事,目光冰冷。
有些账,是时候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