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先生那方松花石砚所带来的回响,远比林子谦预想的要深远。它不像“宝器斋”事件那样充满戏剧性的对抗,却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他在特定圈子里的声望。前来寻他的人,不再仅仅局限于器物破损的修复,开始出现更多像文老先生这样,希望为心爱旧物“养神”、“续韵”的请求。
一方陪伴多年的紫砂壶,希望去除积垢,恢复其泡茶的本真韵味;一卷祖传的古画,虽无破损,但绫边老化,希望重新装裱,以更好的姿态传承;甚至有人捧来一把老琴,琴身完好,却觉音色沉闷,希望他能“调理”一番。
这些请求,玄之又玄,往往没有明确的标准,全凭匠人的感悟与物主的信任。林子谦深感责任重大,却也从中体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与乐趣。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手艺活,更像是一种与不同器物、不同灵魂的深度对话。
他愈发沉浸在对《髹饰录补遗》的研读与自己修复心得的整理中。他开始有意识地记录每一次特殊修复的案例,分析不同材质、不同年代、不同使用痕迹的器物,该如何“因器施治”,如何把握那微妙的“度”。他的笔记里,不仅有工艺步骤,更多的是自己的思考、困惑与顿悟。
周墨谨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不再轻易指点,只在关键时刻,或是在林子谦的思路明显走入歧途时,才会出言拨正。师徒间的交流,渐渐从“教与学”转向了“论道”。
这一日,工坊收到一件极为特殊的器物。送物之人是位神色憔悴的中年妇人,她带来的是一尊半尺高的送子观音瓷像。观音法相慈悲,衣袂流畅,但令人痛心的是,观音怀中抱着的婴孩,连同托举的手臂,齐根断裂,不知所踪。
“这是婆婆的嫁妆,也是她老人家临终前最记挂的东西……”妇人说着,眼圈泛红,“老人家一辈子行善积德,就盼着子孙满堂。这观音请回家后,家里确实添了丁口,婆婆便认定是菩萨保佑。如今摔坏了孩子,我……我心中实在难安,求师傅大发慈悲,务必想想办法!”
修复残缺,尤其是这种主体部分完全缺失的修复,是金缮乃至所有修复技艺中最难啃的骨头。不仅要重塑形态,更要使其与原有部分在神韵、气质上完美融合,否则便是狗尾续貂,不如不修。
周墨谨看着那尊残缺的观音,也沉默了许久。这已非寻常金缮能够解决。
林子谦仔细观察着断口。断面参差不齐,显示当初是猛力撞击所致。重塑婴孩与手臂,需要极其精湛的塑形能力,以及对观音造像仪轨、时代风格的深刻理解。更重要的是,需要理解这尊观音在物主心中的分量——它承载的是一个家族的寄托与信仰。
“师傅,”林子谦沉吟道,“此像修复,难点不在‘缮’,而在‘塑’。塑形易,塑神难。弟子或可一试,但需先查阅典籍,了解此类观音造像的规制细节,并反复试验塑形材料,恐需耗费不少时日。”
周墨谨看向他:“你有几分把握?”
林子谦坦诚道:“若无十分把握,弟子不敢妄动。但若准备充分,或可……尽力一搏,求其形神兼备。”
周墨谨点了点头:“可。此物便交由你全权处理。坊内资源,随你取用。”
这是莫大的信任。林子谦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却也激发了无穷的斗志。
他并未立刻动手塑形。他先是恳请妇人尽量回忆那丢失的婴孩形态,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随后,他几乎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寺庙、古籍铺,查阅了大量关于送子观音的造像资料,观摩了不同时期、不同窑口的观音瓷像,仔细研究其开脸、衣纹、特别是怀抱婴孩的姿态与神韵。
同时,他开始试验塑形材料。直接用大漆混合瓦灰塑形,质地过于坚硬,与瓷器的温润感不符,且收缩率难以掌控。他尝试在漆灰中加入极细的瓷粉、玉石粉,甚至尝试用古法炼制的一种韧性更好的动物胶作为调和剂,反复调整比例,测试其固化后的硬度、重量、色泽和收缩情况。
他还找来类似的廉价瓷片,练习塑形和对接。如何让新塑的部分与原有断口实现最稳固、最隐蔽的结合?如何让新塑的婴孩,其笑容、其姿态,与观音慈悲的法相浑然一体,仿佛本就天生如此?
这个过程耗费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眼中布满血丝,人也清瘦了不少。阿芜默默为他打理着日常琐事,周墨谨也从未催促。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调整后,林子谦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他选了一个心神最为宁静的清晨,开始了这场至关重要的修复。他先用调至最佳状态的塑形材料,在断口处仔细塑出婴儿的大形和手臂的雏形。这一步,全凭之前大量观察和练习积累的手感与心中清晰的图像。他塑得极慢,不断调整,确保大形准确,比例协调。
待大形固化后,他用更细腻的工具,进行精雕细琢。婴儿圆润的脸庞,微翘的嘴角,蜷缩的小手;观音手臂柔和的线条,指尖的力度……他如同一个真正的雕塑家,将全部的心神与情感都倾注其中,力求每一处细节都充满生机与灵性。
塑形完成,荫干。然后是更精细的打磨,使其表面质感与观音瓷像的釉面无限接近。最后,才是上色。他没有使用单一的颜色,而是调配出多种极细微差别的白釉色,一层层薄薄地敷染上去,模拟出瓷器经过窑火煅烧后形成的自然层次与温润光泽。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林子谦几乎虚脱。他退后几步,凝神望去。
那尊送子观音静静地立在那里。怀中,一个白胖可爱的婴孩安然甜睡,小手微握,与观音托举的手臂完美衔接,仿佛从未分离。新塑的部分在形态、神韵、质感上都与原有观音像融为了一体,浑然天成。整尊观音散发着一种圆满、慈爱、安宁的气息。
当那中年妇人再次来到工坊,看到这尊完整的观音像时,她呆立当场,随即泪水夺眶而出,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观音像,也对着林子谦,连连叩首。
“谢谢!谢谢林师傅!菩萨……菩萨又完整了!”她泣不成声。
林子谦连忙将她扶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妇人千恩万谢地捧着观音像离去,工坊内恢复了平静。
周墨谨走到那尊观音像前,凝视了许久,然后转向林子谦,目光深邃,缓缓道:
“技近乎道。你,已得其中三昧。”
林子谦躬身不语,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他知道,经过此番磨砺,他的“道心”已然更加凝练、纯粹。修复之路,其深似海,而他,才刚刚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