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器斋”风波过后,林子谦在天工坊的地位变得超然。他依旧保持着学徒的作息与谦逊,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已不再是那个需要手把手教导的懵懂少年。周墨谨开始将更多重要的、具有挑战性的修复任务直接交予他,甚至一些慕名而来的客人,也往往指定由他接手。
林子谦来者不拒,他将每一次修复都视为锤炼与学习的机会。名声并未让他自满,反而让他更加谨慎。他深知,站得越高,摔得越重。胡管事之事犹如警钟,时刻提醒着他技艺之路如履薄冰。
他的修复风格愈发成熟稳定,既保留了周墨谨一脉对古意和器魂的尊崇,又融入了自己独特的理解——一种更为内敛、更注重修复与器物本身和谐共生的美学。他修复的器物,往往不显匠气,那修复的痕迹仿佛本就是器物与生俱来的故事的一部分。
这天,一位衣着朴素、气质却颇为儒雅的老者来到工坊,他并未携带任何破损之物,而是点名要见林子谦。
“老朽姓文,在城南经营一家小书院。”文老先生声音温和,目光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审视,“听闻林师傅妙手,不仅能修复器物之形,更能续接其神。老朽有一旧物,伴随半生,近日观之,总觉其‘神光’黯淡,心中怅然,故特来请教。”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解开系绳,倒出一物。那并非金玉瓷器,而是一方造型古拙的松花石砚。砚体不大,色泽青灰,上有天然的松花纹路,如同墨色晕染。砚堂平整,但边缘处有几处细微的磨损和使用留下的磕痕,整体看上去颇为老旧,却透着一股文雅清气。
“此砚乃老朽弱冠时,恩师所赠。”文老先生抚摸着砚台,眼神充满感情,“伴我寒窗数十载,批注典籍无数。近日却觉其灵气渐失,笔墨落于其上,亦不如往昔润泽通透。老夫寻遍城中匠人,皆言砚台无损,无需修补。然老夫心中块垒难消,听闻林师傅或有不同见解,故来一试。”
林子谦双手接过石砚,触手微凉沉实。他仔细端详,正如其他匠人所言,砚体完好,并无结构性破损,那些磨损磕痕也只是岁月留痕,并无大碍。若按常理,确实无需,也无从“修复”。
但他没有立刻下结论。文老先生所说的“神光黯淡”、“灵气渐失”,并非物理层面的损伤,而是一种更为主观、更贴近精神层面的感受。这已超出了常规修复的范畴。
他闭上眼,用手指细细感受砚台的每一处起伏,那经年累月被墨汁浸润的砚堂,那被手掌摩挲得光滑的边角,那几处记录着过往不慎磕碰的微小痕迹……仿佛能透过这方石头,感受到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孤寂,感受到思想碰撞的火花,感受到一位学者半生的坚守与求索。
这方砚台,承载的不仅是墨,更是文老先生的精神与记忆。所谓的“神光黯淡”,或许并非砚台本身发生了变化,而是使用者的心境变迁,或是岁月流逝带来的某种“疲惫感”?
他沉思良久,方才睁开眼,看向目光中带着期盼与一丝忐忑的文老先生。
“文老先生,”林子谦语气沉静,“此砚形体完好,确无破损。然晚辈以为,器物用之久矣,犹如人之劳神,虽无外伤,亦需‘温养’。”
“温养?”文老先生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正是。”林子谦解释道,“此砚伴您半生,吸纳文思,承载墨韵,其‘神’已与您相连。所谓神光黯淡,或许是它也需要一次涤荡尘埃、重焕内蕴的契机。晚辈不敢妄言修复,或可尝试为其进行一次深度的清理与养护,去其污垢,润其肌理,或能使其重现温润通透之感。”
他没有夸口能恢复什么“灵气”,而是提出了一个务实且充满敬意的方案——通过最精心的护理,唤醒砚台本身被岁月掩盖的美。
文老先生闻言,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放出光来:“涤荡尘埃,重焕内蕴……此言大善!便依林师傅所言!”
林子谦并未使用任何化学清洁剂。他选用最细腻的软毛刷和蒸溜水,辅以特制的、用草木灰过滤的弱碱性溶液,极其轻柔地刷洗砚台表面的陈年墨垢和油污。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损伤那天然的松花纹路和温润的包浆。
清洗之后,他用上好的桐油混合极少量的蜂蜡,亲手为其打磨上光。这不是为了增加亮度,而是为了滋养石质,使其内部纹理更加清晰,触感更加温润。这个过程同样缓慢,需要反复的、轻柔的摩擦,让油脂慢慢渗入石质深处。
整整两日,林子谦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全心投入在这方看似普通的石砚上。
当最终完成时,那方松花石砚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仿佛脱胎换骨。青灰色的石体变得更加纯净通透,天然的松花纹路如同雨后的远山,层次分明,意境悠远。砚堂光滑如镜,边缘的磨损痕迹依旧存在,却不再显得破败,反而像是岁月留下的、值得尊敬的印记。整方砚台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沉静、润泽的光华,那是一种被精心呵护后,焕发出的、内敛而深邃的生命力。
文老先生再次来到工坊,当他看到那方砚台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将砚台捧起,手指拂过砚堂,感受着那久违的温润与细腻,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是它……就是它……”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就是这种感觉!当年的感觉回来了!林师傅,你……你不是在修物,你是在修心啊!”
他对着林子谦,深深一揖到底。
林子谦连忙侧身避过,扶住老者:“文老先生言重了,晚辈只是尽了本分。”
文老先生付了远超寻常养护费用的酬金,千恩万谢地捧着砚台离去。对他而言,找回的不仅仅是一方旧砚的温润,更是那段与恩师、与青春、与无数个勤学之夜相连的珍贵记忆与心境。
此事之后,林子谦的名声再次攀升。人们口耳相传,天工坊的林子谦,不仅能让破碎的器物重生,更能让蒙尘的旧物焕发神采,其艺已近乎于“道”。
璞玉生辉,其光自华。
林子谦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真正的修复,不拘泥于形式,而在于对器物生命最深切的尊重与理解。他的道路,也因此变得更加宽广与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