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落在盥洗池上的声音无比刺耳,令熟睡中的人心里烦躁。
李炬醒来,全身大汗淋漓。他搓揉惺忪睡眼,昏沉地坐在床边,见着屋外一缕月光肆意地丢入屋内,将床沿、书桌都照出玉的颜色,还有他那双漆黑的眼睛。
雨细弱,天色深暗。
他拿出手机,打开屏幕:4:12,随手将手机丢在床上,注视那扇磨花的玻璃窗,心神不禁沉至那场旧梦:杨矩的昏昧、野心……李奴奴的心机、算计……姜海的爱念、真诚……强烈的窒息、胸闷感从心里漫开,浸入他的四肢百骸,令他喘不过气。
他完完全全地看见他们的过去,似一场电影。
姜海…姜棠……她们的名字如此相似;杨矩…李炬……他们的名字如此相似。那这场梦是对他的启示吗?对,姜棠。她要离开!自己得去留住她!千万不能像杨矩一样!一片漆黑里,他在慌乱中被桌椅绊倒,倒在地上,可疼痛困不住他,他强忍疼痛、咬紧牙推门而出,奔跑在狭长的楼道里。
凌晨四点,几乎没出租车,地铁也还未通行。
李炬头发凌乱,立在寒风中,细雨湿透他。他手机一直亮着,滴滴出行无人接单,他急得直加价,可仍无答复:“接啊!有钱不赚是傻子吗?”他低吼,泪水却不止住地流淌。
他一想到杨矩对姜海的昏昧与当年自己对姜棠又有什么区别?自己比杨矩又能好到哪里?他真是个畜生!
滴滴始终没答复,他急得关掉手机,直接在细雨里、风里奋力奔跑起来,朝姜海的住所跑去,然后一直反复地拨打她的电话。
细雨无声,慢慢湿透他的衣服、裤脚,还有那头蓬松凌乱的卷发。他喘息着跑过鲜红路灯、昏黄街角、一家纯阳老酒馆……直至泪水与雨水相融,他都没能跑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是立在桥上,抽泣着流泪。
他不能停,不能停!哪怕是口里有血腥气,哪怕是瘫软在地上。他都要去找到她!
他再次开始奔跑,在这场安静的夜色,仅有呼啸的风、如雾的雨,与拼上一切的自己。
*
天未破晓。
他立在那间单身公寓前,想要敲门却不敢。他怕惊扰到她睡觉,可自己的电话拨打了一个又一个,虽然关机未接,却早惊了她。那他怕什么?他怕面对她,怕自己的懦弱和昏昧,怕自己现在这副模样!鼓起许久的勇气终是泄开。
他靠在门边,反复地打开锁屏,默默等待。终于,天色破晓,白昼的一缕光从楼道外透了进来。他深吸口气,立在门前,等她起床后发现他的消息,然后开门,将思绪一晚上的话、构思过的无数场景一一实现。
然,比门先至的是一位收拾卫生的阿姨。
“你在等人?”她疑惑。
李炬颔首:“在等我朋友。”
“哎哟,她昨天晚上刚搬走,你怕是等不到哦。不如给她打个电话?”
“啊?她搬走了?”他错乱,“她搬去哪里了?”
“好像是说出差,要走远门。”阿姨一边收拾一边说。
*
李炬慌乱离开,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机场。
“师傅,搞快点!要去机场拦人!”他语气急促。
“拦人,那你要走导航还是跟我走?”师傅有了兴致。
“怎么快怎么走!”
“那你坐好了哦,趁着现在车不多,可以开快点。”
一脚油门,差点令他撞到前座靠背。
*
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李炬刚下车,电话就响起,是她回电。
“喂?昨晚上给我打那么多电话是干啥?”那边的声音疲惫不堪,“我昨晚在飞机上,一直关机,没接到电话。”
他立在巨大的江北机场前,靠在玻璃墙上缓缓地坐了下去,泪水无声流满面。
“听得见吗?”那边许久不见回声。
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我在。你去了哪里?”
“之前不是给你说了吗?来西安了,这边的店需要我盯着。昨夜总部临时让我出发,这边出了点客诉,亟需解决。”
“还回来吗?”
“嗯?要回来啊!”电话那头传来声音,“出租车,等我一下。”
“好。”他说,“把你的地址发我一下,我来找你。”
“你来找我?找我干什么?这边这么远。”那边正在与司机交涉,“先不说了,等我上车再说。”
“好。”他答。
电话那边传出噗噗的声音,还有他轻声的回答:“你等我,有些话我要说给你听。”
*
直通西安的飞机上。
李炬疲惫地靠在窗边,见着洪崖洞的灯光化作星点,星点逐渐汇聚成线,线拢成面。如星河倒悬,坠落人间,然后群山成脉,大地作幕,山川为基,草木为墨,是为一副无穷无尽的天地画。
困意终于来袭,他靠在画里入睡。
*
他以为那场旧梦已经结束。
“你来了。”清风将茶杯斟满,以手为笔,以茶代墨在桌上写下,极快,字迹干涸,消失不见。
李炬睁眼。他坐在团蒲上,面前是一身素衣的清风,身后是迎风晃荡的挂帘,他还在寒舍中。此刻,天色正暗,风极大,烛灯若熄,见一孱弱火芯飘曳,竖耳侧听,挂帘撞击如鼓擂,摁住帘中碰撞的风铃,发出沉闷声响。
李炬疑惑地往四处探,只能瞧清清风那如火般粲然的眼睛。
“在困惑?”
“我为什么还会来。梦不是结束了吗?”
“结束?”清风为自己斟满茶水。
“没有结束吗?姜海被人害,杨矩与李奴奴顺理成章走在一起……”他喃喃,望向茶面愣愣出神。
风稍弱,烛火将清风的轮廓绘上阴影。
“结局你已知。”他写下后品茶,苦涩的味道令其蹙眉,低笑,“原来,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苦……”他放下茶杯,问,“这个故事,你可愿写?它无趣、无名、无利。”
李炬神情感伤:“我怎么会不愿写呢?这个故事,似我、如她。”
“好,我们得走了。”
“去哪里?”
清风一笑,吹熄烛火,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风中,衣摆狂舞,空袖荡出呼声,压鞍上马,回应:“去拦他。”
“拦他?拦谁?”他跟着奔跑,却怎么都跟不上。
清风的身影与马蹄声消失在黑暗里,四周皆被迷雾缠绕。
迷雾尽散。
他正立在灯笼悬挂的红门前,风极大,怒吼声令万物倾倒,连落在顶上的牌匾都摇摇欲坠。
府邸前有双马交错,二人并列,似在交谈:一人是清风,一人不知。
“杨矩,非要去吗?去,必死无疑;不去,你能活。”
另一人正是杨矩。今夜的他一身漆黑衣衫,头顶斗笠,面目藏在黑衣里,只露出那双冷静的眼睛,八斩刀安静地挂在一侧。
“要去,清风。”他回声。
“夜闯皇宫是死罪,即便你是为了救她!”
他语气坚定:“这一次,我要带她离开,哪怕是赌上一切。”
“那她呢……”清风低声,“当年,你为何不敢为她赌上一切?”
“你,果然知道我们的那些过去……”他嗤笑一声,“正是因为当年没敢,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去。”
清风突然拔剑,轻听一声锐鸣,风声难撕。
“什么意思?你要拦我?”杨矩握住刀柄,出鞘不需一瞬。
“并非如此。”
“那为何?”他微怒。
“答应我一个要求。你可以赌上你的一切,但不可以为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顾。你若能做到,我便放你过去。”
“天下?”他松开握柄的手,叹息一声,“我不过独身去救她,与天下何干?”
清风沉声:“她已寻过你了罢。”
“不愧是你。早听她言寒门之人可知天命、推衍万事,如今见来,确实如此。”他愣住,“还真是瞒不住你。”
“这一场我与她的棋,是九曲河西之地。”
“原来我们都在这场棋里。”杨矩动容,哂笑,“如今韦氏、安乐当道,朝廷动荡,权朝将倾,即便我不为一己之私,这天下也要乱了。”他一双眼睛直视清风,问,“酉山一事是你做的罢?一人、一马、一剑、一弓便敢强攻城寨,领众多绿林好汉将其摧毁。那天,远来的书信如此写:‘始见一白衣,独身、单弓、持剑,深夜领马攻入,初不敌,后同党甚多,酉山不敌,尽数焚毁于烈火中’。不必思,那人是你罢。你可知道,那日你来寻我,我为何不愿听那话本?还笑言话本事不过是街巷乱编、闲人瞎想。”他声音喑哑,“因为尹若正是我受她所托令人放走的,自然也从她口中听闻那些往事。那个话本,我早已知晓,连结局也从她口中听得。”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嘶哑起来,“第一局,是你赢了。”
“既然知晓是我,为何不早做提防?”当清风问出的那一刻愣住了,“你……”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的。酉山这些年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年,我被逼接下它,替光禄卿行尽了肮脏事,令无数人家破人亡。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虽堕落,可自认未被淤泥全部侵染,至少还留下最后一线。酉山?它早该亡,甚至我还将当年辜负姜海母亲的那个男人派往那里,只为借你的手杀了他。”
“那个统领?”
“不错。这些往事连姜海都不知。她母亲当年早与姜放有云雨之情,未履婚约便怀上了她。后来姜放为一女人离开广安,双方家室为护颜面,强行令姜澂、姜枚二人成婚,后来姜海诞下,大家对此事都闭口不言,若非从李守礼口中听得,只怕这世间再无人知晓。”
“你们都以为这是你们的第一局,可我知道,那是我的。你赢了,我也以为我赢了。可谁曾想,酉山倾覆,那场大火烧出一片漆黑,连天地都被烧出窟窿。刺史张元峎遭刺,龙颜大怒,后知酉山为张元峎默许,晓我与光禄卿为其背后之人。”他将清风的剑挪开,“东窗事发,世人皆知官匪勾结、朋比为奸,为平息民愤,诛张氏九族,免刺杀之人死罪,罚光禄卿俸禄十年,禁足一年,此生不得远离长安。李守礼为求平息龙颜之怒,百法不得解,思愁忧邑,夜夜难眠。此时恰逢蕃域没禄氏遣使者悉薰热至朝中求姻,李守礼借机行事,将阿奴奉上。龙颜顿时大悦,进封阿奴‘金城’,择期远赴蕃域,免其禁足。”
“明明就是他一手将阿奴送至蕃域手中!什么他多次向圣上求情?不过是他用来糊弄我的把戏。当年阿海一事如此,现在还想如此。”他很恨,声音愠怒,“酉山事发,他为将我牢牢栓在他手中,连夜派人盯着我。我与你再见那一夜,许多话不可言。现在更甚,这府中奴仆都是由他亲自挑选后送来的。你以为,我今夜夜闯皇宫他能不知?当我离开的那一刻,府内所有人都已醒来。”
“那你还要去?这是他为你埋好的陷阱。”
“不去?”他的声音越发单薄,却无比锐利、清晰,“她要我以九曲河西之地去换她,我做不到。虽然我官职已至左骁卫大将军,但我怎么能令圣上将九曲河西之地拱手相让?我又怎么能以天下安定去换?蕃域要那九曲河西之地,不过是盯上其土地肥沃、野草甚密,擅于游牧,可养兵马。一旦他们得到九曲河西,无疑于引狼,待其羽翼丰满,必将出兵,那时天下定乱。所以,我才要赌上一切去救她,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要她还未离开长安,就为时不晚。一旦她离开长安,我将再无机会。”
“你……”清风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这是光禄卿的局。他在等我输掉,借此紧紧栓住我,然后将我压死在他的棋盘上,做他的棋。”杨矩低声,“可我还是得去,哪怕几乎不可能。”
清风缄默。
“清风兄,还记得我们上次饮酒做诗吗?”
“记得。”
“那好,清风兄,我应你,不为一己私欲陷天下于不顾,但你得送我一首诗。他们那些诗人不都喜欢临别赠诗吗?万一我能借你的诗名留千古呢?”他的声音暗了下来,被风声掩盖,“万一哪天,我真的要为一己私欲陷天下于不顾呢?”
“到那时,我会杀了你。”他应。
“哈哈哈,就如你所言,由你杀了我。”他拉动辔头,马蹄声不急,“我且去了。”
清风目送,将那首诗吟来:“赠,友杨矩。”
孤夜无灯聆风啸,风笑无人酌觥杯;落街无柳与别君,君别无人惻尔心。
欲言新诗叹旧词,独影孱弱不得言;该言千语摹悲喜,未出一词泪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