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沸腾了，恍如建国。
全国人民一涌而出，纷纷跪倒：“许族家丁家眷拜见夫人。夫人万安——”剩一口气的也爬出来了。
“我乃昆仑死亡谷谷主，芳名郁金香。请改口。”
“许族家丁家眷拜见郁谷主。谷主万安——”
郁金香大声说：“跟以前一样听话，不过听话久了奴性也就更强了，都是万恶的大封建主义害的。幸好就要离开了。投入新生活后，你们个个都是主人翁，不管面对何人都无需跪拜。与善者和睦相处，与恶人势不两存。若逢十恶不赦之徒，杀之，再来死亡谷找我，保尔四季如春。”
绿洲人反应不过来，你看我、我看他、他又回头看你，一直反复，好像见了鬼。许多欢扶起一位稀发老者，说：
“都起来吧。这是我母女俩最后一次看到你们的膝盖落地。”
旋乾转坤啦。绿洲人欢呼：“谷主大义。欢儿大义。”但声音不齐整，起身之后又不知该干什么好，乱成一团。回春善后：
“死的扔掉，伤的随我来，半死不活的自己烧香去。单身的灭火，新婚的清理战场。还有剩的就各回各家睡觉去。”
又叨咕一句：“没有剩的了。”
一场泣血的喧嚣逐渐淡去。
郁金香照着宅子打量一番，对许多欢说：“这三天里咱娘俩就挤一床，以诉母女长年分离之苦。你说三天够吗？”
“管它够不够，总之女儿再不离娘亲左右。”
“想得美。你还像以前那样喜欢胡思乱想，净活在虚无的想象当中。明知娘舍不得让你吃苦，尽孝多苦啊。”
“娘也跟以前一样，敢怒敢言敢作敢当。”
“当年的死海女魔是多么威风，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风雨飘摇的江湖……是你害了自己。杨不扬算老几？”
“娘……”
崔花雨拉着一秋池往厨房走去。厨房虽被砸得稀烂，但仍具备饿不死的基本硬件。回春朝着她们吼：
“装什么贤惠？不用你们管。”
又吼：“你们懂得如何做大锅饭吗？”
一秋池不了解她，闻言大怒，要不是崔花雨劝着，一针就过去了。易枝芽扭起了腰，转呼啦圈似的：
“再不挪个地儿就该生根发芽了。挪哪儿去好呢？”
“放我这儿好了。辛苦芽儿了。”许岢笑着上前抱过郁金香。郁金香拍拍她的脸蛋，唉声叹气：
“一代比一代长得丑。”
许岢哼道：“怪你们找男人的眼光不行。”
武林正义大军早已走空。
还能听见一些被打残了的在一瘸一拐地骂娘，或骂别人的娘。以及来自远方酝酿暴雨的声音。以及接二连三蹦上高空的风声。所有的动静组合在一起形成一首难听的歌，像耳鸣，声声揪人的魂。
在这个人心动荡的夜，以绿洲人的生活经验判断，许多沙漠将迎来一场短促的西北雨，但也有可能半路被劫，半滴不下。
绿洲恢复了过往的孤独。
化干戈为玉帛，就是一笔生意。但既然成了，个中利弊各自衡量，于双方皆是如此。至于裹含其中的阴谋，就又另当别论了。谁是渔翁尚不得而知。关于这桩生意，在次日举行的由粗茶淡饭——但有沙酒便也称得上弥足珍贵——组成的绿洲午宴上，郁金香说：
“那一帮武林正义得以长驱直入，就是因为破解了许多沙漠的机关阵。进而说绿洲再无安全性可言，放弃就是保命。坚守呢？但哪怕守住了又能怎么样呢？你们有能力有资金再重组机关吗？不行，你们穷得……你们自己撩开裤裆看看，有几个穿内裤的？”
又说：“与其如此，不如成全他人。但老身所说的这个‘成全’有可能是祸害。但管它呢，咱一走了之，永世不返。”
又说：“你们能理解我的意思吗？简言之许多沙漠不再是活路，而是死穴，就好比藏在杨玉环裙里的那个洞。”
又说：“有不同意见的尽管说、赶紧说，说完好吃饭。饿了谁也不能饿了我的小哥，他是我的祖宗。”
许岢起身：“姥姥说谁人最有可能出卖咱家的机关阵呢？岢儿以为绝非那帮人所破，他们有那个本事早就来了。”
“姥姥我初来乍到，想先听听你个人的见解。”
“我能想到的只有我自己，我个人酿成的苦果。”
郁金香不解，望向许多欢。许多欢问许岢：
“你怀疑水雪连？”
许岢一脸哀怨：“不是他还能有谁？”
“是你的好哥哥，杨它。”
全场错愕，仿佛时间停止。易枝芽展现出非凡的救场能力：
“怎么怀疑的都是自己人呢？换个别人家的试试？”
一秋池应道：“饿慌了吧你？先吃点儿吧。”
许岢落座，埋头。郁金香指着易枝芽，对她说：
“没什么好难过的，多学学这个人，有事没事多吃鱼。‘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话就是他吃出来的。”
易枝芽对许岢说：“你别听她瞎说。”
又说：“也别瞎想。要我说这种地方早被出卖早好，要是这样你们早就搬出去了。人世间多好啊，你又不是没下凡过。但说定居，最好是梅花码头，一来因为咱是一家人；二者呢，那儿鱼多。”
许岢勉强一笑，带出了两点泪花。许多欢说：
“就去梅花码头。”
易枝芽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许多欢说：“我也不是在开玩笑，但需要四季歌的帮忙。”
易枝芽几乎跳上酒桌：“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族人们融入码头。而我呢，我住哪儿好呢？”
“您不去？”
“去啊。我住梅花听宇如何？”
“……里头还有可怕的秘密呢。不是我小气。”
“就是冲着这个去的，管你小不小气。”
“您既然这么想做好事，直接找我娘拿钥匙就是了。我说的这个娘是寻梅，比张飞还黑的那个。”
郁金香对回春说：“开席。”
浑身缠满纱布的回春仍然坚强起立，朝天怒吼：“开席——”肯定是吼裂了伤口，疼得坐不回去，站着吃到散席。
没几样菜，三两下就上完了。易枝芽看了看，对崔花雨说：
“我还是陪四姐喝点儿酒吧。”
崔花雨一脸埋怨：“大海遗孤还养成了挑食的臭毛病。”
“我挑吗？在那种地方我有得挑吗？”
“嘘。小点声。是四姐错了行不？”
“行。”
“行就随便吃点儿。”
“一点哪里够？”易枝芽突然改变态度，原来回春从桌底下给他塞过来一只鸭。崔花雨耳语：
“敞开吃，没有人会看见。”
还真是，全桌人一下子全变成了瞎子。
反正都要走了，所以这顿酒席可以说是绿洲人倾家荡产换出来的，说实话量真的很足，虽然露天，但咀嚼声依然形成一定的规模。昨晚说的那一场雨就是没来，天气有些闷，也算应景。
最闲的就是郁金香，她对许多欢说：“确定梅花码头？”
许多欢说：“其一，有寻梅雄落帮衬；其二，我族人武功不弱，倒是适合学习讨海；其三，梅花码头地处边陲，几无江湖纷争。”
“其四呢？”
许多欢不说话了，假装吃菜。郁金香一哼：
“情痴。”
“娘。”
“无可救药的情痴。”
“女儿很想知道全部——也许只有找回梅花听宇密室里那个失窃的秘密才能彻底打开女儿的心结。”
“自我麻醉。”
“不。”
“为了打开一个实际上早已失去意义的心结，你失去得还不够多吗？杨不扬早就死了。”
“娘。”
“不听话就别再喊娘。”
“娘如此要求女儿，娘却为何执意要杀水鳖子呢？水塘早就死了。”许多欢端起酒，猛地一口喝完。
“水塘死多少回也是爱我的。而杨不扬呢？承认自己所爱的人是一个渣男，很难吗？敢爱而不敢恨，你比他还懦夫。”
“娘……”
郁金香吃饭也很有特色，使用筷子夹的、或需要牙齿咀嚼的一律不吃，而桌上的东西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只有沙酒。本来她是一小口一小口喝，但这次一碗清空，像在跟女儿干杯似的。然后一边擦着嘴角的残余，一边说：“你在怪娘将这不会死人的死人病遗传给了你？”
许多欢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娘杀水鳖子，并非为了什么狗屁心结。怎么说呢，就好像自己发不了财，但看着别人遭殃，心情也不错。”
“女儿听不懂。”
“我的女儿有这么傻吗？”郁金香跳过了核心问题，“你是在担心娘，怕娘有去无回，还会累及无辜。对吧？”
“这是另外一回事。”
“早知道不来。你做你的情痴，娘报娘的情仇。”
“咱娘俩长的一样的心肠，就别再相互说服了。浪费饭了。”
“不浪费不浪费。”回春那两个老丫鬟姊妹抬着一大锅粥匆匆杀到：“上一锅不小心被伤员吃了，他们只喝得动粥，也以为是给他们做的。对不起欢儿。”又对着郁金香连连鞠躬：“对不起谷主。”
郁金香问：“你们当我是猪啊？”
见粥还在冒泡，又问：“烫猪啊？”
两个老丫鬟不知所措。回春说：
“这叫笙歌鼎沸，以示隆重欢迎郁谷主大驾光临。”
郁金香说：“你全身都死透透了，就这张嘴还活着。”
回春招呼姊妹：“快快给谷主盛上。”
不管郁金香的嘴巴有多臭，反正肚子乐得直叫。她根本不怕烫，猛吸一气，像抽水机。许岢对许多欢说：
“我要随姥姥一同前往水晶宫。”
许多欢说：“不是水雪连干的。猪也能看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起码当面说清楚。”
“还有其他目的吧？”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郁金香突然开腔，喷着粥沫儿：“水雪连也就是因为命中带‘水’才被封为‘太子’，你以为他保护得了我们？”
又说：“也罢，你的心意姥姥领了。准了。一代比一代倔，即便不准也拦不住你的倔。”
再对许多欢说：“放心啦。在感情的路上，岢儿绝不会像你那样误入歧途。这一点她比你强。要不打个赌？不过怎么赌你都输，因为娘心中有一杆不一样的秤，称啥准啥。这一点娘比你强。”
易枝芽说：“有啥不一样，什么秤都是用来做生意的。”
又拿手肘撞了撞许多欢：“岢儿姐姐帮帮我也是应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