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奶奶经常斥责“想偷吃”的孟弟,心里真的萌生出了偷吃的念头。
她的第一次行动,是在一个午后。
奶奶带着孟军出去串门了,潘红梅趁着难得的好天气,在院里浆洗堆积如山的衣物,两个双胞胎妹妹在炕上睡着了。
孟弟见没人注意她,便悄悄溜进了灶房。她本来是想去喝点凉水垫垫肚子,目光却被碗柜角落里,一个倒扣着的碗吸引了过去。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小心翼翼掀开碗,见里面是半个白面馍馍。
大概是早上孟军没吃完,奶奶留给他下午吃的。
馍馍雪白的颜色,在昏暗的灶房里像一道光。一股混合着麦香的诱惑气息,直冲孟弟的脑门。
她的心跳得飞快,耳朵竖起来听着院里的动静,母亲搓洗衣服的咔咔声有规律地传来,她知道现在没人注意她。
饥饿像一只小手,在她胃里抓挠。怨恨像一条小蛇,在他心里嘶嘶作响。
“凭什么……”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的手颤抖着,却异常迅速地伸向那半个馍馍,一把抓过来,塞进自己破旧衣服里,最贴身的位置。
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溜出灶房,躲到了屋后柴火垛的缝隙里。
在那里,她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过了一会,等情绪平稳来以后,她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半个已经被她体温捂得微热的馍馍,饿狼一样往嘴里塞。
白面的香甜柔软,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极致美味,几乎让她晕眩。但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恐惧也攫住了她的心。
吃完后,她仔细舔干净每一根手指,把掉在身上的碎屑也捡起来吃掉。
然后,她蜷缩在柴火堆里,很久都不敢出来。
直到奶奶回来,发现馍馍不见了,就在院里骂骂咧咧。
家里的动静孟弟听的清清楚楚的,听到奶奶不依不饶的责骂,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她知道,要是让奶奶知道是她偷吃了馍馍,肯定要挨一顿毒打。
“肯定是让野猫叼走了。”潘红梅解释说。
“不能,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把那块馍馍扣在碗底下了,猫咋会叼走?”
“嗨,没了就没了吧!兴许是你记错了。再说就一块馍馍也值不当生这么大气。
你在这又吵又骂的,让外人听见还寻思啥大事呢!别吵了,快去屋里歇歇吧!”
听到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孟弟这
才松了口气,但心底的那抹阴影,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渐渐的,孟弟不再仅仅满足于偷吃留给孟军的“特供”。
她开始留意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
奶奶好不容易攒下来,准备换盐的几个鸡蛋,她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拿走一个,躲在没人的地方生喝掉。
腥滑的蛋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罪恶的满足感。
锅里偶尔剩下的一口稠粥,她也会迅速刮干净。
她变得越来越警觉,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她学会了,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靠近食物;
如何快速地吞吃而不发出声音;如何制造假象掩盖自己的行为。
她的心态也在悄然变化。
最初的羞耻和恐惧,渐渐被一种扭曲的快意,和理所当然所取代。
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在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是这个家亏欠她的,他们吃干的,自己连稀的都喝不上。
奶奶和娘的眼睛里只有弟弟妹妹们,自己就像这家里的一条小猫小狗,没有人都在乎她;更没有人疼她,所有人都跟她不亲……
她看着潘红梅,为了这个家累得直不起腰;
看着潘红梅在灯下,做一会做针线活就抬起头,捶打后腰揉捏脖颈时,不但不再心疼,反而涌起一股冰冷的怨恨:
“活该!谁让你只疼他们不疼我呢!”
这种怨恨,让她在面对潘红梅时,变得沉默而疏离。
潘红梅有时会感觉到孟弟的异常,但繁重的劳作和抚育幼儿的疲惫,让她无暇深究。
她只是觉得,孟弟好像没那么爱笑了,也没那么黏她了,她把这归结为“孩子长大了”,还不忘自我安慰一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孟弟懂事了。”
她不知道,在那张日渐沉默乖巧的面孔下,一颗被嫉妒和怨恨侵蚀的心,正在黑暗里,悄悄长出带着毒刺的藤蔓。
家庭的贫困,像一块贫瘠的土壤,不仅催生了生存的艰难,也开始孕育出人性的畸果。
潘红梅用生命守护的家,正从内部,开始出现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痕……
四十五十年代前期出生的人,应该都记得,那不堪回首的饥荒年代。
其实,59年以前的两三年,还算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的也好,就是村里的精壮劳力,都被外调到各地大炼钢铁、兴修水利去了。
村子里只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残,没有劳动能力的人。
所以,农村的土地大片荒芜。
有些庄稼成熟了,也没人收割,有的就烂在地里,即便是收点回去,粮食还没等晒干就被拉走,充公粮了。
孟家庄也不例外,这不眼见着棒子都熟透了,也没人收。
满地都是干枯秸秆,有的由于钻心虫的危害,棒子颗倒了,棒粒子被老鼠糟蹋的满地都是。
队里种的花生、地瓜,也都长的也非常好,却也没人去刨,去收。
即便有些老农民,看粮食被糟蹋掉,心疼的回到家跺脚、拍大腿骂娘,可谁也不敢私自去地里刨一粒花生,掰一个棒子。
因为,谁也不想背上偷的罪名,被游街批斗,甚至被打的半死。
队里的东西都是大家的,集体的,包括地里的庄稼,烂在地里行,要是谁敢拿回家那就是偷,会被打成“黑五类”。
当时的浮夸风盛行,农民不老老实实种田,竟搞些不切实际的运动。
干部大肆弄虚作假,虚报粮食产量,造成农民收点粮食都得全部上交国家,一粒不留还成不成任务。
上面来检查时候,有些干部更会造假、搞形式主义。
那么多稻毡子玉米粮囤,就表层放一点粮食,下面堆的都是玉米瓤子啥的充数。
然后,跟上面来的干部说: 看看吧!我们这里粮食多的都吃不完。
来检查的那些干部,也是若有其事地走个过场,心知肚明,却为了自己的业绩和前途,不愿去真正了解情况,不为人民办一点实事。
孟家庄当时许多人外逃,而且只能晚上偷逃,白天不敢走。
外逃出去的那些人,饿死的就相对来说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