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回响
雨下得更大了。
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瓦片上，发出持续不断的、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海浪声被这喧嚣盖过，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像一出拙劣戏剧的配乐。
江寻躺在床上，薄薄的空调被缠在腰间，让她觉得有些窒息。天花板上，窗外摇曳的树影被路灯投射上来，张牙舞爪地晃动着。她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枕套是崭新的，带着洗涤剂刻意营造的“阳光气息”，但这人工的清新之下，似乎总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冽的雪松调——是从隔壁透过墙壁缝隙渗过来的？还是仅仅是她过度敏感的幻觉？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还是邻居的时候。她的卧室和他的，也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墙。那时候，这堵墙仿佛不是阻隔，而是他们共享秘密的通道。她考试考砸了，被父母训斥了，或者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就会在墙上敲出三长两短的暗号。无论多晚，哪怕已经是深夜，墙那边总会传来回应，有时是关切的询问，有时是笨拙的安慰，有时只是陪着她沉默。
有一次，他发高烧，请了病假没去学校。晚上，她听到墙上传来虚弱无力的敲击声，断断续续，几乎难以分辨。她急得不行，竟然胆大包天地从阳台翻了过去，结果被他妈妈发现，两个人都被狠狠训了一顿。她记得他当时烧得满脸通红，却还强撑着对她做鬼脸，用口型说“没事”。
后来，那堵墙在一场旧城改造中被推倒了。他们搬了家，上了不同的大学，走上了不同的路。那些藏在敲击声里的秘密，似乎也随着砖石的崩塌而烟消云散。暗号，自然也就失了效。
窗外，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划过，瞬间将房间照得一片惨白，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变得清晰而锐利。在随之而来的、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之前的那个短暂寂静里，墙上再次传来了敲击声。
叩。叩。
停顿。
叩—。
两短一长。
——睡不着？
这简单的三个节奏，像一把钥匙，轻易撬开了她记忆的锁。她几乎能立刻在脑海里勾勒出他此刻的模样——一定是微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墙面，就像他小时候思考难题或者感到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一样。
她的手指抬起，悬在冰冷的墙面上方，内心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回应？还是不回应？承认自己同样被这雨夜搅得心神不宁？还是维持那该死的、成年人应有的体面和距离？
最终，那一点点不甘示弱、一点点被勾起的幼稚好胜心占了上风。她屈起中指，用指节不轻不重地回了三下。
叩。叩。叩。
——要你管。
这三个短促的音节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娇纵。
出乎意料地，墙那边的回应来得极快，是一连串急促而清脆的敲击，哒哒哒哒，像是某种经过加密的摩斯密码，带着一点挑衅的意味。她凝神细听，在脑海里飞快地翻译着那熟悉的节奏组合，几秒钟后，一个词浮现在心头——是“笨蛋”。
他们初中时发明的，专门用来互相调侃的暗号。
一声极轻、极短促的笑，不受控制地从她唇边逸出，在只有雨声回荡的空荡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捂住嘴，随即，清晰地听到隔壁也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带着气音的轻笑。
那笑声穿过墙壁，微弱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些许烦闷。
窗外的雨势似乎渐渐小了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海浪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温柔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沙滩。
沉默在隔墙之间弥漫，却不再令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
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在墙上轻轻敲下最后一个暗号：
叩—叩—叩—叩—叩。
五声，均匀而绵长。
——晚安。
隔壁沉默了片刻。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准备收回手时，墙上传来了最后的敲击声。
叩—叩—叩—叩。
四声，同样轻柔。
——晚安。
雨几乎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声，应和着永不疲倦的海浪。在这个陌生的海岛夜晚，隔着一堵薄薄的、似乎一推就倒的墙，他们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洪流，又回到了那个共享秘密与心事的年少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