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下来潘红梅感觉腰要断开了,她用双手扶着后腰,慢慢的挪动脚步走出稻田。
“红梅,别这么拼命了,我知道你月子里就没养好,不行就在家歇几天吧!”张大翠停下脚步,看着步履艰的潘红梅说。
“不行啊!挣不到工分到秋后就分不到粮食,这孩子也大了,一点也不少吃,他爹一个的工分哪够啊?!”
“唉,也是,那我跟队长说说给你换个轻快的活吧!”
“行,主任,那就谢谢你了。”
“嗨,这还客气啥?队长是男人是个大老粗,他不懂咱们女人的难处,你也别怪他,他心不坏。”
“这我知道,哪能怪他呢!再说这活干好了,有个好收成,咱们全村人都能多分粮食,他这是为大家着想,该管的就得管。这个理俺懂。”
“嗯,还是你觉悟高,明事理。”
“嘿嘿!主任你可别夸俺了,俺拖了队里的后腿,让你为俺操心,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可别这么说,谁还没有个难?快回家歇歇吧!我去找队长说说,下午让他给你换个活。”
“嗯嗯!行。”
孟长富已经先一步到家了,此时,他正抱着柴草往灶房里走。
“你咋走的这么慢?咱娘说两个孩子哭了半天了,就是哄不好,你快去看看是咋了?”
“还能咋?饿得呗。”
因为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和焦虑,潘红梅的奶水几乎彻底回去了。
两个孩子几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张着嘴发出的声音像猫叫。
工分和奶水,像两把钝刀子,在她身上来回切割。
这天收工,潘红梅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田埂上。
她强撑着,摇摇晃晃地往家走。还没进院门,就听到婆婆不耐烦的呵斥声了。
走进院子,她看到孟弟正踮着脚,在院子里那口大水缸边,费力地用葫芦瓢舀水,试图倒进旁边一个破木盆里。
一个不小心他脚下一滑,水洒了一地,他也浑身湿透,像个小小的落汤鸡
“孟弟,你干啥呢?”潘红梅哑着嗓子问。
孟弟回过头,看到母亲,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小声说:
“娘,奶奶让我舀水给妹妹洗尿布……”
听着孟弟的话,潘红梅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她这才注意到,孟弟那双本该稚嫩的小手上,布满了细小的裂口,有些地方还渗着血丝。
她才多大?别人家这个年龄的孩子,还都是大人手心里的宝贝,被照顾被呵护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而孟弟,却已经学着做这些远超她年龄的活计。
“孟弟,别干了,先去把衣服换下来吧!”
“这点活都干不好,长大嫁人了,还不得让婆家打死。”婆婆从屋里出来,看到满地水渍,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拧孟弟的耳朵。
潘红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孟弟身前。
她看着婆婆,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疲惫:
“娘,她还是个孩子。以后,俺的孩子,俺自己管。”
说完,她拉起孟弟那双冰冷、伤痕累累的小手,捂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心里,想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孟弟,以后这些活,不用你做。”潘红梅的声音哽咽了:“有娘在。”
孟弟仰着小脸,看着母亲憔悴不堪却异常坚定的面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夜幕再次降临。潘红梅看着炕上睡着的四个孩子,再看看自己那双,因为劳作而变得粗糙、关节肿痛的手,长长的叹了口气。
为了这些孩子,为了这个哪怕再破败,也承载着她全部世界的家。
她必须咬紧牙关支撑下去。
只是,她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点被抽干。
究竟还能撑多久?她自己也不知道。
家里的饭桌,成了最直观的战场。
潘红梅去地里劳动刚走,婆婆就在家蒸了一碗鸡蛋羹。
嫩黄的蛋液在碗里微微颤动,淋了几滴香油,香气扑鼻。
“军子,来,吃蛋蛋。”婆婆把鸡蛋羹端到孟军面前,一勺一勺地喂。
孟弟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指含在嘴里,眼巴巴地看着。
“奶奶,姐--姐姐吃。”孟子突然指着孟弟,含糊不清的说。
奶奶愣了一下,瞥了一眼孟弟说道:“姐姐不饿,军子吃啊,乖!快吃。”
孟弟不是不饿,只是,在她的记忆里,奶奶手里的食物,从来就没有她的份,这鸡蛋羹,她更是却连闻一闻味道的资格都没有。
每次都是孟军独享,自己只能远远看着。
奶奶见孟军不大爱吃,加上她觉得有点尿急,就顺手把鸡蛋羹放在小饭桌上,转身上厕所去了。
当她从厕所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孟弟站在饭桌旁边,伸出小手要去端那碗鸡蛋羹。
“啪!”奶奶一巴掌打在孟弟的小手上:
“你想干啥?想偷吃吗?”孟弟吓得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这是给你弟弟吃的,你一边玩去。”奶奶厉声喝道。
孟军看着这一幕,突然把自己的小勺子递向孟弟:“姐,你吃--”
奶奶急忙按住孙子的手:“军子乖,你自己吃。她不饿,她不喜欢吃鸡蛋。”
孟弟低下头,默默退到墙角。
这样的事情多了,孟弟渐渐明白,在这个家里,有些东西永远不属于她。
偶尔,婆婆也会煮几个鸡蛋,但是,那是留给“干重活”的孟长富,和“孟家的根苗”孟军吃的。
春天家里养的鸡下蛋多,今天中午婆婆破例炒了几个鸡蛋,金黄的炒鸡蛋端上桌,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婆婆的筷子精准地夹起那些大块多鸡蛋,放进儿子和孙子碗里。
偶尔,会瞥一眼潘红梅,极其勉强地拨给她指甲盖大小的一点:
“你也吃点,不然没奶水喂孩子。”
潘红梅哪里舍得自己吃。她总是默不作声地,把那一点点油腥,悄悄放进孟弟的米汤里。
白面馍馍更是稀罕物,只有过年过节,或者孟长富干极重的体力活时,才会蒸上几个。
当那难得的白面馍馍,出现在饭桌上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黏在上面。
孟军会直接伸手去抓,嘴里喊着:
“我吃,我吃!”
婆婆会笑着纵容,把最大的那个塞给他。孟花和孟梅也会得到小小的一块,让她们捧着啃。
而孟弟,只能坐在桌角,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自己手里那个黑乎乎、拉嗓子的高粱面窝头。
她用眼角斜睨一眼,弟弟妹妹们碗里的鸡蛋,手里的白馍,再可怜巴巴的看向母亲——
潘红梅正忙着喂两个双胞胎女儿,她面前的碗里,也只有一个和他一样的窝头。
起初,孟弟只是看着,眼睛里满是渴望和委屈。
但是,时间久了了,那眼神里渐渐多了一层内容,愤怒中还带着几分是仇恨。
为什么弟弟可以有,自己却没有?自己也是娘的孩子啊!
娘不是说,自己是她的心肝宝贝吗?为什么心肝宝贝只能吃窝头?
一种叫做“不公平”的种子,在她幼小的心里悄然埋下,并在饥饿的浇灌下,迅速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