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多年里,黄降一直都保持着一个习惯:他常常独自坐在幽深的黑夜里,想象自己就是黑夜的一部分。
他原以为,能以此来缓解孤独。直到后来他才发现,黑夜给了他莫大胆量的同时,也一遍遍地在告诉他,世界远比想象当中的大的多,也难得多。
大爷黄广信父子,当晚驱车去了县里,住在据说很贵的宾馆里。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再开车回来时,汤圆儿已经去了学校。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刚响没多大一会儿,小叔黄国盛就来了,跟老师请了假,便领着汤圆儿出了校门。
“你大爷他们要走了,你爷说,全家到齐,送送。”
“我是个小孩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吧?嘿嘿。”
“话不是这样说,我听你爷说,有一件事,说是要你回去拿主意。”
“要我拿主意??啥事情?要是商量晚上吃啥的话,我倒是有点主意……”
“美死你——是你大爷他,说是要留下四千块钱,可你爷犯了魔怔,死活都不肯收……”
“你说多少钱??!”
“四千啊!乖乖,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小叔,我爷,原话是怎么说的??”
“哦,他跟你大爷说,‘爹临死前留下过话,家里的大事要问汤圆儿,得他拿主意’,就这么说的。”
汤圆儿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句道,“这老头儿,真是我太爷的亲儿!跟我太爷一个样,关键时候眼睛都不眨,就能把我卖了——平常也没说我是掌柜的啊??可这一到抢劫,啧啧啧……”
“抢劫?!啥意思??”
“亲叔!你说啥意思?他这是又想要人家的钱,又不好意思呗。”
“不至于吧??”黄国盛止住脚步,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爷是这么贪财的人吗??”
“你也知道他不贪财——那就说明,这笔钱,他八成已经有了用的地方了……先不管了,把钱留下再说呗。反正要是我的话,我觉得这钱,来得倒怪及时哩,嘿嘿……”
“神神叨叨的……”
俩人一路叨叨着,很快便到了家。
一进院子,汤圆儿便看到一家人加上一些邻居,都坐在堂屋里聊天,个个都是一脸的不舍之情。
见他回来,老爷子黄广路忙朝他招手道:“汤圆儿啊,你大爷大伯他们要走了,我寻思着让你也回来送一送,这一走,又不知道要啥时候才能再回来了……”
汤圆儿走到大爷黄广信面前,开口道:“大爷有他们的安排,我是个小孩儿,也不懂,原来就想着这回回来能多住两天……”
黄广信一脸疼惜地抬手抚摸着汤圆儿的大脑袋,笑道:“小东西,我可是不相信你是个小孩儿了——你是土行孙的身体里,住了个孙猴子,哈哈哈哈。国庆啊,你有个好儿子。老话说,三代之内,必出兴家之子。嗯,我看了,就是他,没跑。”
黄国庆呲牙一笑,道:“就怕是一长大就长倒车了,嘿嘿。”
汤圆儿红了小脸儿,尴尬地看看父亲,再看看大爷黄广信,最后又看向了爷爷黄广路,“我太爷说过,我是属于傻到底了显聪明的那种人。可是,爷,你瞅见没?姓黄这一家子,说话都是连抬带踩的,都不是啥好人……”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滚滚滚,你个小东西,牙尖嘴利的!哈哈哈哈——先不说这些,现在关键有个事情,我正生气着。”大爷黄广信笑得涨红了脸,一挥手说道。
“咋了大爷?是谁惹你生气了??”
“当然!你爷。”
“啊??我跟你说,要是我爷惹你生气了,那我就,管不着了,嘿嘿……”
“哎??你不管还真不行!你得跟我们评个理——你太爷当时可说过,这家里的事,得问你的主意!”
“大爷,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把玩笑当真的了??”
“这话咋说??”
汤圆儿回身往木头门槛上一坐,一脸正色地说道:“我太爷走时是说过这话,可大爷你想想:我才几岁?我这个脑子,偷鸡摸狗扎红薯,上树摸枣掏鸟窝,干点儿坏事还行,我当家做主??那是我太爷心疼他儿子孙子,咱这个重孙子,不值钱——靶子盾牌顶黑锅,那句话,就是要我干这个的,嘿嘿。”
“哦?呵呵,这话,是咋说??”
“还咋说??你想啊:我爷他儿子不听话,他给我使个眼色,我上,我闹腾;我爹我叔我姑闹别扭,使个眼色,我上,我闹腾。养过狗没?你只管在旁边张嘴‘上上上’,它“嗖”一下子就窜上去了!就干这个的,明白不?”
众人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番,再次笑了起来。
黄广信稍作迟疑,旋即也一脸的恍然大悟,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个小东西,强辩得很!哈哈哈,我不管!反正你太爷这样说了,一家人也认了,就得从你这儿给我个公道!”
汤圆儿一脸的苦笑,“我算是全白说了……那我总得知道是个啥子事情吧??”
“哦哦,是这样的:你看,你和你弟弟妹妹,你二叔他们家也生了一个,我原本打算呐,临走的时候,给我这四个孙子孙女,一人留1000块,就当是补偿一下这么多年来的压岁钱了,这,在理吧??可是你这个死板的爷,死活不收,还说要让你回来拿主意!你这也回来了,你说吧,这件事,哪里不通??为什么这钱就不能收?”
汤圆大张着嘴巴,瞪着眼一脸惊讶地看向大爷黄广信,“四,四千块?!大爷,你在台湾,是开银行的吧??!10块钱一张,多大一堆……我听我爹说,我小时候,我们盖那个房子,也才花了三四百块钱,就算放到现在,也能盖三间瓦房一进院了吧??”
黄广信听他这么一说,笑道:“钱多钱少,只是个意思,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说,这哪里不通?哪里不对了??”
汤圆儿呲牙一笑,“你不要听我爷他们成天在那瞎说,我一个小屁孩子,我还真能当家做主当掌柜的吗……他们啥时候也没让我当家做主啊,嘿嘿。这么多钱……”
“小兔崽子,少跟我玩心眼儿绕圈子!不管其他,我现在就要你说,我这哪里不对了??”
汤圆儿转了转眼珠,一脸的为难表情,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这才张口道:“嘿嘿,那我要是说错了,你们都不能骂我……要我说呢,大爷你要给孙子们留点儿压岁钱,这咋能不对?但是,数量不对——我跟你说,我长这么大,过年压岁钱要能给个一块五,我都能三天睡不着,高兴大半年!一个人1000块压岁钱,太吓人了……放在家里都容易招贼,嘿嘿……我想着,我爷说这钱不能收,也是这个原因。爷,你说对不对??”
老爷子黄广路连忙点头,算是认同。
黄广信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到汤圆儿笑眯眯地紧接着又说道:“可你要换个理由,说不好就能成。”
“哦?啥理由??你赶紧再说说——”
“眼下真有个为难的事儿,我爷发愁,我爹也发愁,一家人全都跟着天天发愁——就是那五家蹲班房的。我爷也说了,是亲是友,咱总不能看着他们活受罪不管,对吧?前几天我还听我爷跟我爹在那儿盘算,这五家,一家平均一年罚款加上保费,要五百,就得两千五。眼看着坐牢没个头,快要把俺们家粮食都吃完了,咦——你这一回来,那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搭救他们来了——有了这四千,先替他们把罚款全交上,就能把人先赎出来,那可是五家人……当然,咱也不能白给白帮忙,他们五家得写五张借条,写明白这个钱是欠我黄家大爷黄广信的,我爷将来可以代收。为啥这么说呢?一来大爷你不在老家,二来以后我爷收回来了,也还是你留给家里的安家费。你看我爷,家里穷得叮当响,脸上褶子一大堆。仨儿子俩闺女,我爹我二叔都成家立业了,我二叔二婶到现在还住在炕烟楼里,我小叔小姑也快了。这四千块,要是是你给你弟弟的‘安家费’,那就不一样了——我爷拿了这钱,眼前不光能把人救了,他们五家人还得感激你感激到流鼻涕。等将来,要收不回来,就当是黄家积德行善了;要收回来了,我爷拿着钱,不管是给我太爷太奶修修坟,还是给我小叔小姑成个家,说不好大发善心打发我们几个三五块压岁钱,那才叫:前边,美。后边,美哩很,嘿嘿。”
此时在场的人,全都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黄广信听完这小家伙儿头头是道这么一番说辞,内心里也是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了汤圆儿几遍,咂了咂嘴,表情肃穆地轻轻长舒了一口气,狠狠点头的喃喃道:“你太爷,没走眼呐……”
“那,大爷,你是,同意这样了??”
“同意!当然同意!就听你的!”
“但是,既然理由变了,我就也要变一条。”旁边一直没吭声的黄国全突然看着汤圆儿开了口,“四千块,没了。再补两千,一共留下六千块——弟弟妹妹们的房子也好,婚事也罢,你们看着用吧。这一条,不商量,定了。外人咱都能帮,自家人,更不能让为难了!”
黄广信看看儿子,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
黄广路“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眼眶子一下全红了……
黄家人也俱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汤圆儿却微微一笑,看向了爷爷黄广路,“爷,你要是再说,可就上万了……”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一旁坐着的刘大炮和孙忠良也笑着起了身,刘大炮“哈哈”一笑道:“三哥,这一点儿,我觉得汤圆儿说得对!”
孙忠良也打圆场道:“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得很,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