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拂雪，碎琼乱玉洒落千山。赵无痕蹲于林下，指捻一枚鎏金算珠，血渍斑驳，孔缘微刻港口坐标，其纹若隐若现，乃陈九算盘上“东海锚点”之位。此珠久经磨砺，边角残缺，显是从死斗中崩脱而出，沾着人命气息。
他仰首北望，雪地一道长痕蜿蜒如蛇，似重物拖行所致。旁有断桩斜插，其上镌萨满符文，笔意狞厉，与匈奴巫阵同源。赵无痕起身敛袖，将算珠藏入怀襟，转身对士卒低喝：“守粮车，勿动。”
言毕，踏雪而行，循迹追索。
风势渐息，天光初透，寒雾如纱笼四野。三里外，一支商队缓行而来。八辆大车连成一线，油布覆顶，旌旗猎猎，书“辽东王记盐行”六字。十六名满装护卫策马随行，腰佩弯刀，目露警觉，手不离柄。
赵无痕伏于雪丘之后，凝神细察。车辙深陷积雪，然无重载常有的侧滑压痕，底盘必经加固无疑。拉车之马瘦骨嶙峋，步履却急，鞭痕累累，显是强驱赶路。尤其中间三辆，轮印偏移细微，似暗加承重机关。
他眉峰微蹙。此等改装，非为运盐，实为匿物。
遂起身下丘，迎面拦路。腰牌一亮，声冷如铁：“奉命稽查私盐，开箱验货。”
领头管事翻身下马，满脸堆笑：“大人明鉴，我等所运乃户部特许之盐，文书具在。”
递上公文，朱印赫然。赵无痕接过一瞥，随手撕作两半，纸片纷飞如蝶。
管事变色：“你……竟毁朝廷文书？”
赵无痕不答，手按斩岳刀柄，缓步逼近第三辆马车。刀未出鞘，刀身已震，北斗雷纹隐隐浮现，嗡鸣低沉，如龙吟渊底。
管事后退一步：“尔欲何为！”
话音未落，刀光乍起。
一刀劈下，锋刃未触车厢，刀脊忽涌寒流，雷纹爆闪，轰然作响。车厢应声断裂，油布掀飞，夹层暴露。
内藏数卷油纸密函，另有黑铁碎片两块。锯齿状，边缘倒刺密布，泛幽蓝光泽，寒气逼人。
赵无痕俯身拾起一块，入手冰彻骨髓，指尖顿失知觉。瞳孔骤缩——此乃村正妖刀残片。
就在此际，远处足音轻叩雪地。
慕容婉披素白斗篷而至，面色苍白，呼吸微促，显是一夜奔行。她目光扫过断裂车厢，又见赵无痕手中残铁，心下已明事态危重。
取一卷密函展阅，纸上列火药配方：硝石七分，硫磺一分五厘，木炭一分五厘。
手指微颤。
此比例，她岂能不识？十年前唐门总坛被焚之夜，地窖藏身，听连环爆响，看烈焰吞天。翌日查验残烬，所得火药成分，正是此数。今朝再睹此条，如旧刃割心，痛彻肺腑。
再翻其余密函，一纸指令赫然入目：“北线粮道已断，可借雪灾掩护推进，待春融时引黄河溃堤。”
她低声念出末句：“届时水淹九城，京师震动，大事可成。”
赵无痕立于风中，握刀之手愈紧。脑中浮现出母亲临终蘸血书“莫追”二字。当年不信命数，执意追索真相，如今线索终连一线——白莲教、满人、军械、火药、黄河决堤。
非走私也。
乃谋国之局。
他转视管事：“谁遣尔等？”
管事垂首不语。
忽有一护卫抽刀疾扑。赵无痕反手一撩，斩岳刀划喉而过。那人捂颈倒地，鲜血喷溅白雪，如梅绽寒枝。
余者尽跪，束手就擒。
赵无痕命士卒缚众，押至空地看管。复返车厢，亲搜夹层。至最底处，得一幅羊皮地图。其上标注边防哨站十余，三处红圈标记，皆近日遭袭之地。
图角绘一朵白莲，花瓣内嵌“宇文”二字，墨色沉郁，似含血气。
慕容婉亦见之，凝视良久，声若游丝：“他们早布此局。唐门覆灭，非终章，实启幕耳。”
赵无痕颔首。思及陈九那枚算珠——此人不会无故遗线索。必是被掳之际，故意将珠卡入木桩裂缝，使敌不察。
其非求救。
亦传机密。
遂收地图密函入怀，村正残片以油纸裹之，系于腰间。斩岳归鞘，刀身犹震，似感应宿敌兵刃之息。
问慕容婉：“火药配方，可确乎？”
她点头：“成分一致，研磨粗细亦同。执笔者，必曾亲历当年唐门之战。”
“非巧合矣。”赵无痕沉声道，“有人复刻旧案，然所图更大。”
慕容婉忽有所悟：“此文书以满汉夹杂书写，笔迹工整，非贩夫所能为。送信之人，定有官身。”
赵无痕目光一凛。忆起兵部调令下发当日，堂前一小吏低头记录，袖口微露火焰纹刺青——与陈九左臂纹身，几无二致。
莫非兵部已有内鬼？
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马匹。须速返主营，呈报主帅，封锁关隘，防密件外泄。
慕容婉趋前一步：“吾亦同行。密函中有毒理暗语，唯我能辨。”
赵无痕未拒。二人共乘一骑，亲卫押俘随后。
行未半里，忽觉怀中微动。赵无痕勒马，取出羊皮地图再观。
此前未察，背面以极细墨线绘机关图。线条交错如网，形似齿轮咬合。中心标“火铳试射点”，箭头直指北疆前线一山坳。
彼地他也识得。昨日斥候回报，矿洞废弃，疑藏前朝军械。
慕容婉近前一瞥：“非运输图，乃引爆图也。彼将于此试射新型火器，一旦成功，便可测算射程，规划攻路。”
赵无痕默然片刻，掉转马首。
“不去主营。”
“先赴山坳。”
亲卫队长惊问：“将军，此乃未勘险地，若有埋伏——”
“正因或有埋伏。”赵无痕截断，“彼选此地试射，必以为无人知晓。我等抢先一步，可出其不意。”
队伍即刻转向，疾驰而去。
风雪重聚，天地混沌，灰白一片。马蹄踏冻土，声闷如鼓。
将近山坳，赵无痕挥手止行。独身潜前探查。雪地新足迹一串，通向洞口。外散木箱碎片，烙“军械库”三字。
他蹲身拨雪，底下压一焦纸残片，存数字：“……试射……成功……击穿……”
眸光微眯。
忽闻洞内金属相击，铿然有声。
有人在内。
赵无痕退回队伍，低语：“准备强攻。”
慕容婉自药囊取银针二枚，夹于指间，轻轻颔首。
赵无痕拔斩岳刀，刀身冰晶纹微亮，寒光浮动。迈步上前，足踏洞口积雪。
雪层骤然塌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