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未歇。
赵无痕独立帐前，斩岳刀横握掌中，掌心滚烫如炙。灰袍人虽退，然那枯蝎之尸的影子，却深镌于眸底，挥之不去。他不动，亦不敢轻动。心知此非终局，实乃初劫将启。
远际忽传马嘶，继而重物坠地，声闷如雷。一亲兵自马上滚落，面覆血污，唇齿战栗：“将军……粮道……断矣！”
语未绝，西面雪幕骤裂。数十雪怪破雪而出，四肢扭曲若枯枝，肤呈青黑，双目全白，不言不语，唯步步逼来。所过之处，冰霜疾结，帐篷崩裂，水囊炸开，寒气如刃，割肤裂肌。
赵无痕腾身跃上最近粮车，声如金石：“点火油！烧隔离带！”
士卒慌乱抬桶，砸口倾油，引火投掷。烈焰冲天三丈，暂阻群怪。然火光方炽，天色陡暗。日月匿迹，星辰隐形，天地如覆灰幕，混沌无光。有卒仰首惊呼：“天……天被遮了！”
赵无痕瞳孔一缩。此非风雪之故。是阵。
他纵身下跃，直取最前雪怪。斩岳刀横劈，切入肩胛，刀身震麻。那物竟无觉，反手抓来，五指如钩，势若攫魂。赵无痕侧身避过，再斩其颈，仅入半寸。借力后跃，足下一滑——方才滴血已凝为薄冰。
“非死物。”心中顿悟，“乃活人冻化而成。”
遂改用刀背，猛击其胸。一声闷响，雪怪仰倒。赵无痕趋前，掀其皮肉，见胸腔内一颗心，缓缓跳动，其上钉一枚冰钉，符文密布，黑雾渗出，如蛇游走。
斩岳刀忽低鸣，刀尖微颤，直指冰钉。
赵无痕凝气于掌，刀气凝聚，直刺钉心。
轰！
冰钉碎裂，黑雾四散。雪怪全身崩解，化作黑水碎冰。余者动作皆滞，似受牵连。
“可破！”赵无痕厉声喝，“攻其胸！寻冰钉！”
士卒闻令，以火把掩身，专攻胸前。或以长矛穿肋，或以利刃劈骨。每毁一钉，便有一怪炸裂。黑雾升腾，复被烈焰逼退。
然就此时，天愈沉。
风雪旋成巨涡，笼罩营地。雪花悬空不落，如针如刺，森然可怖。数卒近火堆者，忽僵立不动，双目翻白，口吐寒雾，瞬息之间，全身结冰，化为新怪。
“摄魂！”赵无痕怒吼，“闭气！捂耳！勿视苍穹！”
心已明。此阵非止控尸，更可夺神。凡心神失守，即成祭品。
他退至中军帐外，将斩岳刀插入雪地，双掌按柄，闭目凝神。刀身第三道雷纹渐热，真气顺经脉而入，贯通天地。
须臾，刀身震动加剧。一道血纹浮现，字迹古拙：**“饮敌之血，得其所见”**。
赵无痕拔刀，走向残骸。割其颈腔，黑冰之血缓缓滴落，沾于刀脊。
刹那间，雷纹爆闪。七道亮纹依次点亮，排列成北斗之形，缓缓旋转。刀尖轻颤，终稳指东北一雪丘。
丘貌寻常，却无风自动。雪花逆旋其上，如漏斗吸天，吞纳风云。
赵无痕睁眼。此乃生门。
他跃上残车，高举斩岳刀。北斗纹映雪生辉，光耀四方。
“此刀已示归途！”声沉如钟，“雪怪非鬼，乃人祭所化！巫阵非天罚，实邪术所驱！毁其根，则日月自现！”
士卒望刀上北斗，又观天穹昏昧，仍有迟疑。
赵无痕猛然挥刀，刀气冲霄。紫色电弧撕裂云层，劈开一线缝隙。天光垂落，照于冻土之上。
全军哗然。
“见否？”他厉声问，“光犹在！”
亲兵队长抹去冰霜，抱拳高呼：“愿随将军！”
众卒相继响应，燃火把，整队列，执兵刃，肃然而立。
赵无痕跃下，行于队首。斩岳刀横握，北斗纹流转不息，如星河游走。
向东北雪丘进发。每步踏出，脚下冰雪碎裂有声。风雪未减，然方向已定。
三十步外，一未全成之雪怪自雪中探出半身，臂僵直，喉中咯咯作响。赵无痕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刀气掠过，雪怪炸为黑雾。
队伍前行如铁流。
天仍暗。
可刀上有光。
赵无痕步履不停。心知萨满在前，心知此战不可退。
雪丘渐近。
忽而斩岳刀剧震。北斗纹急转，光芒暴涨，几欲灼目。
赵无痕止步。
见雪丘之巅，立一人。灰袍猎猎，右腿骨节轻响，清脆如玉相击。那人抬手，掌中托一新蝎尸，缓缓捏碎。
赵无痕握刀愈紧。
那人不语，唯将蝎尸抛入风雪。
下一瞬，地动山摇。
数十具新雪怪自雪下爬出，围成半圆，堵住去路。
风雪如刀，割面不休。
赵无痕立于阵前，斩岳刀横握，北斗纹流转如星河倒挂。他目光如炬，直视丘顶之人。
那人负手而立，灰袍卷雪，面容隐于阴霾，唯右腿骨节时有轻响，似节律催命。
“尔等凡夫，逆天而行。”声如枯井传音，不带情绪，却压得人心头如坠千钧，“寒狱已开，万灵当祭。”
赵无痕冷笑：“天若无情，何以为天？尔以邪术控人生死，以冰钉锁魂魄，不过蝼蚁窃乾坤之力，妄称神明。”
话音落，刀锋微抬。北斗七纹齐震，紫芒吞吐。
丘顶之人不动，唯掌心再凝一蝎，缓缓碾碎。
地面再震。
百具雪怪自四野涌出，层层叠叠，如潮水围城。寒气弥漫，火把渐熄，士卒呼吸凝霜。
赵无痕回首，扫视身后将士。人人面色凝重，然无一人退后。
“诸君，”他声不高，却字字如钉，“今日所战，非为胜败，乃为人之生权。不为帝王，不为功名，只为——我等尚能自主呼吸，尚能自择生死。”
士卒默然，眼中渐燃烈火。
赵无痕转身，刀指苍穹：“斩岳，随我破阵！”
刀鸣如龙吟。
他纵身而起，直扑最前雪怪。刀光如北斗划空，一刀断首，二刀裂胸，三刀碎钉。黑雾爆散，冰尸崩解。
士卒齐吼，举火突进。长矛如林，刀剑如雨，专攻胸前冰钉。每毁一具，便有一团黑雾哀鸣溃散。
风雪之中，火与冰交锋，人与邪对峙。
赵无痕连斩九怪，刀势不衰。忽觉刀身雷纹愈发滚烫，第七道纹竟微微离体，浮于空中，化作一点星芒，遥指丘顶。
“原来如此。”他喃喃，“北斗非指引方向，乃锁魂之钥。”
丘顶之人终于动容，右腿骨节暴响如雷，灰袍鼓荡，双手结印。
天空漩涡骤急，雪花凝成冰锥，自空中疾射而下。
“伏！”赵无痕大喝。
士卒就地翻滚，避过冰雨。数人不及躲闪，肩背穿孔，鲜血喷出，瞬间凝为红冰。
赵无痕咬牙，知不能再拖。
他将斩岳刀插入雪地，盘膝而坐，双掌按柄，引全身真气灌入刀身。雷纹由七转九，第九道若隐若现，似将觉醒。
“以血为引，以魂为契。”他闭目低语，“今借尔之力，破尔之阵。”
刀身嗡鸣，黑血自刀脊倒流，逆入他掌心。剧痛钻心，五脏如焚。
然他不退。
片刻后，第九道雷纹微亮。北斗七星骤然升空，化作虚影，环绕雪丘旋转。
丘顶之人神色骤变：“不可能……此阵乃上古萨满所遗，岂容凡人破解？”
赵无痕睁眼，眸中似有星火燃烧：“凡人不能，但人心可破万法。”
他起身，拔刀，一步踏出。
脚下冰雪崩裂，如蛛网蔓延。
第二步，北斗虚影压下，风雪停滞。
第三步，刀光冲天，直指丘顶。
“破！”
刀气如紫雷贯日，撕裂云涡。北斗虚影轰然撞向雪丘。
轰——
大地开裂，冰层崩塌。那灰袍人踉跄后退，右腿骨节寸寸断裂，手中蝎尸化为飞灰。
雪怪群哀鸣，纷纷跪倒，胸口冰钉自行炸裂，黑雾升腾，被北斗星光尽数净化。
风雪渐止。
云层裂开，一线天光垂落，照于赵无痕肩头。
他立于废墟之上，斩岳刀低垂，刀尖滴血。
身后士卒缓缓站起，望着重现的天光，有人跪地痛哭，有人仰天长啸。
赵无痕收刀入鞘，轻声道：“回营。”
风雪未尽，然人心已暖。
天仍寒。
可人间，尚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