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晨雾未散，街巷如浸水墨。檐角滴露，阶前苔痕微湿，草色含烟。赵无痕出医馆，步履不滞，袍袖拂风，竟不归府，亦未作片时之停。兵部调令藏于袖中，墨字凛然：“即刻押运军械北上，不得延误。”八字如刀，刻入肺腑，是以心神俱肃。
他抚胸而立，指尖轻触翡翠貔貅挂坠，温润生泽，似有余息流转其间。此物乃母临终所授，语曰：“护汝命脉，避邪镇煞。”今握之在手，恍若慈容犹在眼前，低语萦耳：**“儿行千里，莫忘来处。”**
城门初启，铁甲映霞。三十辆铁皮木箱马车列阵两行，车身包铜裹铁，钉铆森严；每车四马并辔，皆是北地良驹，筋骨遒劲，喷鼻如雷。士卒披玄甲、执戈矛，肃然而立，寒光与朝晖交映，杀气隐动于静默之间。
赵无痕翻身上马，乌骓嘶鸣，踏石迸火。斩岳刀横鞍前，黑鞘沉沉，刃未出而威已露。他凝目北方，唇间吐一字：“行。”
蹄声起，如鼓点落大地；车轮转，似雷霆碾长空。旌旗卷雪，队伍穿城而出，直赴北疆。
越往北行，天地愈寒。风如刀割，雪若飞蝗。第三日暮色垂野，一行人抵一避风山谷，名曰“断喉峪”。四面环山，形如瓮口，实为险地，然不得已而驻焉。
夜帐初设，篝火微明。赵无痕亲巡军械，步履无声，目光如炬。至第七车旁，忽见箱角接缝处裂纹细如蛛丝，非细察不能觉。他蹲身俯视，以透骨钉轻撬夹层，薄板应声脱落——内壁刻图腾一道，扭曲如蛇，首生三眼，尾卷烈焰，鳞爪张舞，状极诡谲。
白莲教祭祀纹。
他神色不动，将木板复原，低声唤亲兵队长近前：“记下此车编号，暗中盯死押运官差七人，昼夜轮守，不得泄密半句。”亲兵颔首领命，悄然退去。
更深漏尽，风雪骤急。忽闻铜角呜咽，三长一短——敌袭警讯！
赵无痕掀帐而出，披风猎猎。只见西北方雪幕之中，影影绰绰数十骑影，黑甲黑马，无旗无灯，唯弯刀映雪，冷光浮动。彼等绕营疾驰三匝，箭矢破空而来，却不射人，专取马腿轮轴，意在瘫我行军之力。
“是试探。”赵无痕低喝，“稳阵脚，勿妄动。”
话音方落，斩岳刀蓦然震颤，刀鞘自行滑脱半寸。一股寒气自刃中涌出，瞬凝成半圆冰盾，横亘车队之前。一支劲箭撞上冰面，咔嚓碎裂，残羽飘雪。
他伸手握柄，真气未催，刀已先动。此非首次感其灵性，然如此自主护主，前所未有。昔年得刀于昆仑墟底，传闻乃上古雷神遗兵，饮龙血、淬天火而成，今观其异兆频现，恐非虚言。
匈奴骑兵见攻不破，呼啸一声，遁入风雪深处，如鬼魅消散。
翌日清晨，探子快马加鞭而回，跪禀道：“萨满古尔丹已于漠南聚‘雪怪’之众，以活人祭炼，谓之冰尸。力可拔山，刀枪难伤，今正逼近粮道，欲断我军补给！”
赵无痕立于高岗，望雪原茫茫，万里素裹，寂寥无垠。眉宇凝霜，心念如电。萨满者，非寻常巫祝，通魂驭魄，驱阴役鬼，若真成群而出，边关危如累卵。
他低头视斩岳刀。刀身静卧，阳光斜照，忽见一道新纹浮现——雷纹第三道，环绕睚眦兽首缓缓流转，比前两道更深、更亮，隐隐有雷霆之意蕴藏其中。
忆昔慕容婉曾言，唐门秘录载：雷纹每醒一道，刀便觉醒一能。第一道破阵，可裂金石；第二道引电，能召九霄之怒；第三道……她语至此，忽掩唇不语，眸中有惧。
如今，答案或将揭晓。
当日下午，他命全军加固营防，四围布铁蒺藜、绊索、陷坑，又遣两队轻骑昼夜巡弋。他自己则盘坐中军帐内，手握斩岳刀，闭目凝神，感受刀中寒意流动。每逢风雪加剧，刀身微烫，似有所感，仿佛与天地同息。
第五日午后，斥候浑身浴血滚下马背，喘息道：“将军……十里外哨站已毁，墙上抓痕纵横，地上冰渣混血，更有断指残肢……还有一人，冻于冰柱之中，胸前插白莲教旗！”
赵无痕霍然起身，率亲卫疾驰前往。
及至哨站，残垣断壁，焦木倾颓。中央矗立一根巨大冰柱，通体晶莹，内封一人，面目依稀可辨——正是兵部监运使！此人本应早两日抵达前线，如今却成冰中枯尸，双目圆睁，似死前见极怖之事。
赵无痕缓步上前，斩岳刀忽嗡鸣不止。他抬手按于冰面，刹那间阴寒贯体，神识恍惚——
眼前闪现画面：风雪狂舞，一群披兽皮之怪物奔走荒原，身形佝偻，四肢僵直；后随一老者，拄杖而行，右腿竟为狼骨所制，关节咯响。口中念咒，头顶雪花旋转成漩涡，如接九幽之力。
是萨满古尔丹。
画面一闪即逝。赵无痕收手踉跄，额角沁汗。回首再看斩岳刀，第三道雷纹正微微跳动，宛如心跳，似与远方邪祟遥相呼应。
当晚子时，营地再遭夜袭。
此次非骑兵，而是自雪地中爬出的黑影。其形佝偻，皮肤泛青，双眼全白，四肢僵硬如枯枝。甫近十步，寒气扑面，帐篷帘幕瞬结冰霜，水汽凝珠成刺。
“雪怪！”有士卒惊叫。
赵无痕拔刀而出，一刀斩向最近一只。刀锋切入肩胛，竟发金铁之声，反震之力沿臂而上，虎口欲裂。那怪物毫无痛觉，继续扑来。
他连劈三刀，方断其首。然断颈处喷出黑色冰雾，落地即凝为细针，嗤嗤作响，刺伤两名近旁士兵，顷刻间手臂发黑，哀嚎倒地。
“烧！”赵无痕怒吼，“泼火油，举火炬！”
士卒燃火投掷，火焰触及雪怪躯体，滋滋作响，黑雾升腾，终逼退数只。然其余仍前仆后继，攀车跃帐，状若疯魔。
鏖战至黎明，雪怪始退。清点伤亡：七人阵亡，十二人冻伤，三人手指发黑，恐需截肢。
赵无痕坐于火堆旁，斩岳刀横膝上。一夜激斗，此刀屡次自动出鞘，尤当雪怪逼近之时，刀尖总提前指向来袭方位，如有所知。
他心中渐明：此刀非止利器，更是预警之器，通灵达冥，与祸福共振。
次日清晨，密报又至：陈九旧部传信，沿海数处港口船只异常调动，桅影错杂，疑为满清特务潜入，图谋南北夹击。若北疆失守，则京师门户洞开，再无屏障可依。
赵无痕收信焚之，召集诸将议事。帐中炭火噼啪，地图铺展于案。
他指漠南草原一处：“萨满不会止于雪怪。他在耗我士气，疲我军心，待我松懈，便发动总攻。我们必须抢在其前，毁其祭坛，断其根源。”
有人问：“敌踪难觅，祭坛何在？”
“刀会带路。”他说，语气笃定。
当日下午，他独登营地后山。风雪呼啸，天地苍茫。他立于峰顶，拔刀向天，任寒风吹透衣袍，肌肤生栗。
斩岳刀离手而起，静静悬浮半空，第三道雷纹缓缓旋转，刀尖徐徐转动，最终指向东北方一座终年积雪之高峰——葬龙岭。
相传百年前，有帝王崩殂于此，葬时埋镇国鼎一口，锁北方龙脉，以防胡虏南侵。此后岭上常闻鬼哭，雪夜偶见红光冲天，牧民不敢近焉。
赵无痕收回刀，转身下山。回到营地，即下令全军整备，明日启程，目标葬龙岭。
入夜，他独坐帐中，以软布细细擦拭刀身。火光摇曳，映得雷纹忽明忽暗，似与某种远古召唤共鸣。
忽然，刀尖轻颤，指向帐外。
他抬头，掀帘望去——
风雪之中，立一模糊身影，披灰袍，身形瘦削，右腿行走之际发出清脆响声，如骨节摩擦，似非血肉之躯。
那人不进，亦不开口，仅抬起枯手，掌心托着一具干枯蝎尸，通体漆黑，尾钩蜷曲，犹带剧毒。
赵无痕缓缓起身，握紧斩岳刀，眸光如电。
他知道，这一战，已避无可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