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光辉透过晒线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夕阳把最后一抹暖红铺在水面上,风一吹,碎成星星点点的光,跟着涟漪轻轻晃。清水浮着白色细线,裹着点橘色的温柔。
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从盆边探过来,指节泛着常年碰水的微红,攥着一团雪白的棉线,慢慢往水下一抄——线落进她的掌心里,随着双手抬起,指缝漏出的细流慢慢化作水滴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不远处的龙眼树下,苏映溪半蹲着,相机举在眼前,镜头对准秀英婆婆的身影。他手指没按快门,怕惊扰了这阵安静。
而苏映溪对面的林云微,盯着秀英婆婆的手刚看入了神,就撞见秀英婆婆扫过来的一眼——她像被烫到似的,赶紧抬着头往天上看,目光落在飘着的几朵云上,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想把婆婆刚才念叨的“浆线要把控水温”再听清楚点。
龙眼树的花香飘过来,混着水汽的温热,刚落进鼻尖,一片褐色的叶子就从枝头掉下来,打着旋儿落在浆缸水面,漾开小小的圈。秀英婆婆没抬头,另一只手伸过来,指尖轻轻一挑,就把叶子撇到了缸外。她站在缸前,左手攥着棉线团,右手食指勾住线头,指尖往水里一沉,棉线就像裹了层粘稠的牛奶。
“浆线要拧半干才下线,浆液必须浓稠温热。提起来得顺着线理,别让它打结,二十分钟后咱再来搓!”
秀英婆婆用手指顺着线轻轻捋按,把米色纱布盖在缸沿上。
苏映溪半蹲在树后,相机镜头先对准那双手——老茧嵌在指节,却把棉线捋得极轻,线端小水珠坠落的瞬间,他按下快门。接着镜头往下移,定格在缸面上盖着的纱布上。
苏映溪放下相机,指尖还残着刚按快门的余温,忍不住笑出声:“婆婆,您这手法一看就是专业大师级别的,每一帧都无可替代!”
此时,秀英婆婆走到染缸边,得意的眼神藏不住,苏映溪忍不住举起了相机按下快门——
咔嚓!
只见秀英婆婆指尖勾住浅灰纱布一角轻轻掀开,蓝绿色的染液沉在青釉缸底,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银白小泡,像撒了把碎星子。
她把晾半干的线团慢慢浸进去,手指在缸里轻轻拨动线——线团刚沉进染液,就有细碎的小泡从棉线缝隙里冒出来,贴着蓝绿水面滚了两圈,才轻轻破在银白泡层上。
苏映溪发出“啧”的一声感叹,嘴角弧度慢慢上扬。等秀英婆婆把浅灰纱布重新盖回缸沿,边角自然垂在缸外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相机。
突然,院门口就传来木勺碰撞的声响——原来大爷左手拎着只扑腾的鸡,右手攥着柄大铁勺,大步跨进来,刚站到林云微旁边,就扬着声朝染缸边说:“我家秀英这手可巧,无论是染线织锦那都没挑的。你有心学就盯住了,这可是方圆十里独一份的!”
他话刚说完,手里的鸡突然“咯咯”叫了两声,像是跟着应和,扑棱的翅膀带起阵小风。
林云微忍不住笑,抬头时正好撞见夕阳落在秀英婆婆身上——暖光裹着她的身影,像圈柔和的光环,也照亮了她身上的壮锦服:藏青的底布上,蓝色蝶纹顺着衣摆展开,翅尖还沾着点浅金的线,是阳光映出来的亮色。
苏映溪去屋里搬出了一张小木凳和一台小型家用纺线机,纺线机的机身只有半米高,底座窄小,装着一个木质车轮、一根纺锭和简单的摇柄。纺线机上的木柄磨得发亮,还有一些棉絮粘在纺锭上。
他摆在秀英婆婆面前,凳子放在她后面。只等她往纺线机前的凳子上一坐,就可开拍纺线全过程的照片。
这时,秀英婆婆的目光突然越过林云微肩头,往院门外扫了眼——门外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瘦瘦高高的,学生头贴在耳后,露出清秀的眉眼。她没进门,只隔着木栅栏往里望,眼神却没看染缸和纺线机,偏偏落在林云微身上,带着点怯生生的打量。
秀英婆婆眉梢动了动,她先将棉条一端搓成细棉线,再把这截细线在锭杆上缠了几圈,动作还是慢而稳。
门外的姑娘迟疑了几秒,没挪脚,也没出声,就那么站着,目光像钉在了林云微握着本子记录的手上,连风刮动她的衣角,都没让她分神。
等秀英婆婆接着摇动手柄让锭杆旋转,棉条团在她指间卷出细线时,再往院门外望,那姑娘的身影已经没了踪影,只剩风卷着几片落叶,轻轻擦过栅栏。
纺线机的“吱呀”声漫开,秀英婆婆左手攥着棉纱团,右手缓缓摇动摇杆,细得像银丝的线就顺着转轮缠了上去。她的脸上却对着镜头刻意扯出个笑——算不上自然,嘴角僵着,眼尾的皱纹都没舒展开。
“婆婆,严肃一点更专业哦!”苏映溪举着相机,忍不住说道。
秀英婆婆闻言,立刻收回笑容,嘴角抿成条线,目光落在纺线机上,只剩专注,手上的动作倒更利落了,摇杆的速度都快了些。
旁边的林云微看得入迷,不知不觉抬起手,学着秀英婆婆的样子,空着指尖在身前“引”着线,手腕轻轻晃动,模仿着绕纱的动作,连眼神都跟着落在身前的“虚空中”,像是真有一团棉纱在手里。
直到苏映溪收好相机说“婆婆够时间搓线了,今天就拍到这里!”
林云微还没从那股劲儿里缓过来,手还维持着晃动的姿势。“咔嚓”一声轻响突然传来——苏映溪又举着相机对着她按了快门。她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收回手,才回过神。
还没等她开口,苏映溪已经两步跨过来,一把抢过她手里那本黑色胶皮封面的本子,皱着眉吐槽:“我这本子是工作记录,专业的。你倒好,写的什么呀?这字写完你自己都不认识吧!”
林云微摊开手晃了晃道:“歌圩抢我的早点,32块。”
苏映溪闻言没立刻答,嘴角先轻轻动了动,没扬起完整的弧度。眼睫却垂了垂,遮了眼底,只剩唇畔那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直到林云微又重复了一遍,苏映溪才抬起深邃的眼眸,温和地说:“明天,这里需要人手帮忙,到时候我连本带利地给你!”
林云微的手顿住,眼睛亮了亮,却故意提高声音问道:“真的吗?缺我帮忙?”
话刚出口,她眼角的余光就往纺线机旁瞟——秀英婆婆手里还攥着纱线,没抬头,也没说反对的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林云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连忙点头:“行!我明天一定来!”
说着,又朝秀英婆婆和大爷挥了挥手,才脚步轻快地往院门外走,连背影都透着股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