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阳余辉染红云霞，黛瓦白墙下传来利刃摩擦竹枝的“沙沙”声和火星迸溅的劈里啪啦声，灶台的米饭香味穿透白雾直扑鼻腔。
灶台旁的地上，有一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光滑竹条和许多卷曲的竹皮屑，边上的大爷坐在小木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削竹枝。
大爷眼周耷拉的褶子一点也藏不住眸子里的光，薄薄泛紫的嘴唇微张，不住地往外哼出轻快的小曲儿。
利落的手脚让他削竹枝的动作十分惬意，连下巴稀稀拉拉的胡茬都忍不住微微跳动。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间冒出，滴在翠绿的竹枝壁上，然后迅速被另一只手里攥着的薄锈柴刀沾去，顺着刀面滑进竹屑堆里。
哗啦！
大爷的手顿了顿，回过头去——原来是林云微这个小妮子，毛手毛脚地碰倒了竹编簸箕架。
棉花和竹编簸箕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房门前传来“吱呀”一声，林云微慌慌张张地推开了门。
她拧紧眉头，眼珠子不安分地左右摆动，一双腿却有些发抖，刚想上前扶起晒棉花的簸箕架，右脚却不慎踩到左脚，只有脸抢先一步扑进了棉花堆里。
她手忙脚乱撑着棉花堆爬起来时，额角沾着朵雪白的棉絮，像顶了颗小绒球；鼻尖上还挂着两缕，呼吸间轻轻晃，连睫毛尖都粘了星子似的碎棉。
她皱着眉拍身上的棉絮，拍得肩头的棉朵簌簌往下掉，倒把耳边垂着的碎发也沾得毛茸茸的。
咔嚓——林云微猛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红格子衬衫的男人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自己。
男人指尖还沾着点相机镜头的灰，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相机，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机身，显然是被这意外的画面勾住了注意力。
林云微刚准备抗议，男人却已迅速转身后退，镜头稳稳对准了正准备起身的大爷，咔、咔、咔连拍好几张。
他退得太专注，脚后跟忽然被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低头一看，是只半人高的青釉缸，缸面盖着浅灰色纱布；旁边挨着只粗陶缸，却盖着米色纱布。
再抬头，头顶是竹竿上挂着的成片的经纱线，白的、蓝的、粉的垂下来，被晚风拂得轻轻飘，像挂了片彩色的云。
男人眼睛亮了亮，忙调整相机角度，对着经纱线又拍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你这个阿妹，我的棉花跟你无冤无仇，做埋咯！”
院门口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青石板“噔噔”响。
秀英婆婆快步走进来，双手往围裙上匆匆擦了擦——那双手指节略粗，掌心带着些许薄茧，指腹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染料。她苹果肌上撒着几颗浅褐色的雀斑，皮肉虽有些松弛，却没往下耷拉，反倒显得精神。
此刻她眉头拧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紧张，一进门就盯着林云微脸上的棉花，那模样，活像要吃人。
林云微迅速地站了起来，后退的瞬间左脚却不慎踩在了被风吹过来的两朵棉花之上——秀英婆婆攥着围裙的手都在抖，指节捏得发白。
这一刻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林云微僵立在原地，只有挂在眼睫毛的棉絮丝动了动。
大爷趁秀英婆婆发火之前就扶好了架子，并开口道：“老婆子，你看！大部分棉花都在簸箕里，没脏！”
林云微见秀英婆婆脸色缓和些了便急忙想收回脚，却被一只手抓住了——原来在拍染缸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冲到了她跟前，还跪在地上抓住了她踩在棉花上的脚！
林云微浑身一僵，刚要收回的脚像被钉住，下意识想往后缩，膝盖都绷直了。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男人半蹲在地上的背影，连呼吸都顿了两秒，沾着棉絮的睫毛颤得厉害。
“别抬脚，这角度像踩在云朵里一样，绝了！”
林云微的脸颊急得腾地红了，她正要开骂人。可话到嘴边，看见男人盯着相机屏幕的认真劲儿，又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敢轻轻踢了踢被抓着的脚，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你快松开啊……”
话没说完，男人半趴在地上按下了快门键。
男人并不着急起身，他低着头快速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嘴角带点笑意，满意地松开了林云微的脚。
男人一松手，林云微立刻把脚缩回来。脚尖蹭了蹭地面，又飞快弯腰拍了拍裤脚上沾的棉絮动作比之前更急，连额角的棉絮掉下来都没顾上。她偷偷瞪了一眼还在看照片的男人，嘴角抿得紧紧的。
秀英婆婆把林云微推到一边，自顾自地收拾着棉花。只见她的指尖捏着棉絮尾端，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碎棉就顺着指缝轻轻落进了簸箕，连沾在上面的细棉丝都没漏掉。
“婆婆，您捻棉花的动作真利索，我忍不住拍了几张！”男人抬头说完，转过头看了看林云微：“踩在云里这张，也很绝！”
大爷此时扶稳竹架后，没立刻撒手，指腹在架子横杆的旧木纹上轻轻蹭了两下。目光扫过僵着的阿婆和低头抠衣角的林云微，才弯腰从脚边拎起半袋新棉线，往林云微脚边递了递：“阿妹，帮我把这棉线递到婆婆那边——她缠线时总缺个人搭手……”
话没说完就被秀英婆婆打断：“我缺人？十里八乡我随便喊一声，有谁不愿意来。而且，这话说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样！”
林云微鼓起勇气说道：“婆婆，其实我想……”
这时，秀英婆婆瞪了林云微一眼，她只觉得喉咙像突然被塞了棉花似的，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秀英婆婆转过头对着男人和颜悦色地说：“苏老师，今天就在这吃，我们好具体聊聊拍摄壮锦的细节！”
那个姓苏的摄影师依依不舍地把目光移到了秀英婆婆身上，满口答应着，和她有说有笑地进屋去了。
大爷全程低着头，等他归置好架子和竹条后，抬头正想邀请林云微进屋吃饭时，却发现她早已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山尖刚褪成青蓝色，巷子口的灯就急忙亮了起来。林云微刚走进巷子，一股浓郁的腊肉香气裹挟着糯米饭香和酸嘢的酸香就钻入了鼻腔，伴随着放置碗盘的“咚咚”声落在了她的心上。
巷子里忽然飘来声亮堂堂的山歌：“哎——唱支山歌给妹听……”
“听”字的尾音还没绕完，就被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截了去：“颠佬，你喊什么喊！”
“我哪有喊，练歌是为了赶歌圩。”
“赶歌圩？我看你是想汤（杀）猪！”
不知是谁的对话，林云微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的不愉快也一扫而空。
前面的过道灯光下，林云微注意到隔壁家的李阿婆坐在小板凳上，正拿着一块靛蓝布缝制花样。
只见李阿婆把靛蓝布放在膝盖上，一手拿着针，一手捏着线，目不转睛地盯着针眼。她微微颔首，拿着线往针眼边挪去，线却只从针眼旁经过但未入分毫。
急得李阿婆皱了皱眉头，收紧了上嘴唇，拿着针搔了搔头皮的痒，连老花镜滑到鼻梁也不管。
李阿婆的针头还抵在头皮没挪，林云微攥了攥衣角，深吸一口气，便走了过去：“阿婆，我帮你穿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