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小巷里的喧嚣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热烈。
桌上,空啤酒瓶已经歪歪斜斜地摆了一排。
林一舟的酒量显然很差,几瓶啤酒下肚,他那张白皙的脸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眼神也有些涣散,不再像平时那般锐利逼人。
他没有再碰那些油腻的烤串,只是握着冰凉的酒瓶,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酒精,这个他一向视作影响判断力的毒药,此刻却成了唯一能麻痹神经的解药。
程诺没有再劝,他只是安静地陪着,时不时给林一舟的杯子满上。
他知道,有些堤坝,需要洪水来冲刷;有些伤口,需要酒精来消毒。
“你知道吗……”
林一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一丝酒后的迷离。
“那个线人,外号老九,真名叫张海。”
程诺停下了啃脆骨的动作,看向他。
“他有个女儿,七岁,叫小雅!很可爱,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林一舟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嘈杂的夜市,看到了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行动前一天,我去见他。”
“在他家楼下,他跟我保证,这次交易的货量、路线、接头人,所有信息都准确无误。”
“我根据他给的情报,结合黑佛过去半年的所有活动轨迹、资金流动、通讯记录,建立了一个行为预测模型。”
林一舟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那个模型,很完美。”
“我计算出了他百分之九十三点七的可能会在当晚十一点,出现在城西的废弃水泥厂。”
“误差不会超过十五分钟。”
“我甚至推算出了他会走哪条路,会在哪个路口停留,会在哪里完成交易。”
“我调动了支队所有的精锐,在每一个我计算出的节点,都布下了人手。”
“那是一张天罗地网,一张……我以为万无一失的网。”
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
啤酒沫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滴在他那件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上,留下了一小块湿痕。
他却浑然不觉。
“行动开始,一切都和我预料的一样。”
“黑佛的车队出发了,路线、速度,都和我的模型数据吻合。”
“我当时坐在指挥车里,看着屏幕上的光点,一步步走进我的包围圈,那种感觉就像上帝。”
“我以为,我掌控了一切。”
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但是,在距离最后一个包围圈只有五公里的时候。”
“黑佛的车队,突然……转向了。”
“他们拐上了一条我从未纳入计算的辅路,那条路,通往市第一人民医院。”
程诺的心沉了下去。
“我当时以为是陷阱,是声东击西。”
“我让外围的兄弟跟上去,主力部队依旧在原地待命,等待张海的消息。”
“因为我的模型告诉我,这是一个小概率的干扰事件,主线任务不会改变。”
“张海会在预定时间,出现在预定地点。”
“他……也确实出现了。”
林一舟的眼睛红了,那里面翻涌的,是压抑了三年的悔恨和痛苦。
“他在水泥厂等了半个小时,从十一点,等到十一点半。”
“他一遍遍地给我发信息,问我们的人在哪里。”
“而我,还在固执地等着黑佛回到我的剧本里来。”
“直到凌晨一点,我们的人在医院找到了黑佛。”
“他的母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突发心脏病。”
“他抛下了千万的毒品交易,亲自送他母亲去抢救。”
“我那时候才明白,我错了。”
“我疯了一样地带人冲向水泥厂,但是……晚了。”
林一舟低下头,双手抱着脑袋,手肘撑在油腻的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们只在码头的淤泥里,找到了他。”
“被灌满了水泥,沉在水底。”
“黑佛用他的手机,给我发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他被水泥包裹的身体,像一尊扭曲的雕塑。”
“下面那行字:算得再精,也算不到人心……”
“它就像一个烙印,这三年来,每天晚上,都烙在我的脑子里。”
程诺静静地听着,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林一舟为什么如此偏执地信奉数据,为什么如此排斥一切变量。
因为三年前,一个他无法计算的变量。
一个亡命毒枭对母亲的爱,毁掉了他完美的世界,也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不是在信奉数据,他是在恐惧人心。
他把自己变成一台冰冷的机器,因为机器不会犯错,机器没有感情,机器不会感到痛苦。
程诺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林一舟的后背。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说“这不是你的错”,也没有说“别想太多了”。
那些话,太轻,太苍白。
他只是站起身,坐到了林一舟的身边,拿过一个空杯子,给自己也倒满了酒。
然后,他举起杯子,碰了碰林一舟面前那个纹丝未动的酒杯。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嘈杂的夜市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一舟。”
程诺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戏谑和散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
“这个案子,我们一起查。”
“不管那个发照片的混蛋是谁,不管他背后是黑佛还是白佛。”
“我跟你一起,把他揪出来。”
“你算你的数据,我看我的人心。”
“这次,轮到我们两个,当他的变量。”
林一舟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映着程诺那张在灯火下无比清晰的脸。
他从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信任的东西。
一种不需要数据支撑,不需要逻辑推演,纯粹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迎着程诺的杯子,再次用力地碰了一下。
“好。”
一个字,沙哑却重如千钧。
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仅仅是上级安排的搭档。
他们是战友,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一起走向未知战场的,真正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