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林一舟走了出来,他已经重新穿上了外套,白衬衫的纽扣依旧扣到了最上面一颗。
除了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眼神里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看起来又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林副队。
他似乎没料到程诺还在这里,脚步顿了一下。
“你怎么还没走?”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等你啊。”
程诺说得理所当然,他上下打量了林一舟一番,然后咧嘴一笑。
“走!哥带你撸串去。”
“我不想……”
“你不想也得想。”
程诺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步就往电梯口拖。
林一舟的手腕冰凉,被程诺温热干燥的手掌握住,让他下意识地想挣脱。
“放手,程诺,这不合规矩。”
“规矩?”
程诺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现在是下班时间,老子是你室友,不是你顾问。”
“室友带你去吃宵夜,天经地义!”
“再说了,你那张死人脸,看了就倒胃口,必须得用烟火气熏一熏。”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林一舟一个猝不及防,竟被他硬生生拖进了电梯。
电梯门合上,狭小的空间里,林一舟能闻到程诺身上传来的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有点像劣质洗衣粉的清香,又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一丝油泼辣子的辛香。
总之,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与他自己身上那股干净到有些寡淡的皂角味,截然不同。
最终,林一舟放弃了挣扎。
他确实很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琴弦,再多一丝丝力,就会彻底断裂。
或许,换个环境也好。
程诺没有带他去任何装潢精致的餐厅,而是七拐八拐,钻进了一条霓虹闪烁的背街小巷。
空气中瞬间被浓郁的孜然、辣椒和油脂的香气填满。
鼎沸的人声,划拳的吵闹声,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烧烤架上油脂滴落发出的滋啦声……
所有的一切,都和林一舟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有严重的洁癖,看到那油腻腻的塑料桌椅。
看到地上随处可见的竹签和纸巾,他的眉头就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就这儿?”
林一舟的语气里充满了抗拒。
“就这儿!”
程诺把他按在一张小马扎上,冲着不远处一个赤着上身,满身大汗的烧烤师傅吼了一嗓子。
“老王!老规矩!腰子、板筋、脆骨、韭菜,都给我加辣!再来两打冰啤酒!”
“好嘞!”
程诺熟络的从一个装满冰水的塑料箱里拿出两瓶啤酒。
“啪啪”两下用牙起开,递给林一舟一瓶。
“喝。”
林一舟看着瓶口沾着的水渍,又看了看程诺那口白得发亮的牙,迟迟没有接。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墨迹!”
程诺看不下去了,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粗鲁地在瓶口擦了擦,硬塞进他手里。
“赶紧的,一口闷了,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林一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举起了酒瓶。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着一股微苦的麦芽香气,刺激着他的食道和胃。
他很少喝酒,因为酒精会影响他大脑的运算速度。
但今天,他却觉得这股刺激感,恰到好处。
至少,它能暂时压下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钝痛。
很快,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烤串被端了上来。
红的辣椒,绿的葱花,金黄的肉串,香气扑鼻。
程诺抓起一把,递给林一舟:“吃!”
“没什么事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林一舟看着那油光锃亮的烤串,洁癖再次发作。
程诺看他那副样子,叹了口气,自己拿起一串烤腰子,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是油。
“林一舟,我问你个事。”程诺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线人,是你害死的?”
林一舟握着酒瓶的手,猛地一紧。
“你觉得,如果你当初把那个意外,就是那个毒枭老妈突发心脏病的事也算进去,结果就会不一样?”
林一舟沉默不语,但紧抿的嘴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屁!”
程诺把竹签往桌上一拍,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我告诉你,你算不进去!”
他拿起酒瓶,跟林一舟的瓶子碰了一下。
“你知道我师父,就是我那个开武馆的义父。”
“教我算卦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林一舟抬眼看他。
“他说,相由心生,卦由天定,但命在人手。”
程诺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嗝。
“他说,算卦这玩意儿,算的不是结果,是势。”
“是告诉你,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可能会发生什么。”
“但路上会不会突然滚下来一块石头,会不会突然冲出来一头野猪,这玩意儿谁也算不到。”
“你那个什么……数据分析,跟算卦一个道理。”
“你算的是大概率,是势。”
“你根据已知的所有信息,推出了一个最可能的结果,这没错。”
“但人心,就是那块滚下来的石头,就是那头随时可能冲出来的野猪。”
“它是最大的变量,是天,是道,是你我这种凡人,永远算不透的东西。”
程诺拿起一串烤韭菜,嚼得嘎吱作响。
“你没错,林一舟。”
“你只是……太想当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了。”
“可你不是。”
林一舟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程诺的这套“歪理”,漏洞百出,充满了唯心主义的论调。
要是放在平时,他能从逻辑学的角度,驳斥得对方体无完肤。
但此刻,这些话,却像一股暖流,慢慢渗透进他冰封的内心。
“你把所有责任都扛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活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你觉得这样就不会再犯错,不会再有变量出现。”
“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
程诺用下巴指了指他。
“不人不鬼,活得跟个程序似的,你累不累啊?”
“那个线人的死,是个悲剧。”
“但该负责的,是那个叫黑佛的王八蛋,不是你。”
“你是个警察,你的责任是抓住他,审判他。”
“而不是把自己变成一座墓碑,天天搁那儿悼念过去。”
说完,程诺又灌了一大口酒,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对付起眼前的烤串。
周围依旧嘈杂,但林一舟却觉得,那些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
他看着眼前这个吃得满嘴流油,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可言的“江湖神棍”。
他第一次觉得,程诺那张总是带着一丝痞气的笑脸。
在跳动的霓虹灯光下,竟然有几分温暖。
他默默地拿起一串烤得微焦的鸡翅,迟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送进了嘴里。
味道,比他想象的,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