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急报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瞬间炸裂了平凉城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烽火狼烟带来的不再是遥远的警示,而是迫在眉睫的刀锋。
都督府内,之前那份“藏拙”的从容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效、冷冽的战争机器的轰鸣。
王璕站在馆驿的院中,风雪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那份尚未写完、充斥着猜忌与弹劾的密奏,此刻在他袖中仿佛一块灼热的炭,烫得他心神不宁。他看着一队队顶盔贯甲的骑兵从街道上呼啸而过,马蹄踏碎积雪,溅起混着泥泞的冰渣;他看着无数步卒在军官的喝令下,扛着兵械、推着辎重车,沉默而迅疾地奔向各自的防区;城头之上,旌旗招展,弩机上弦,滚木擂石被源源不断地运上去,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紧绷的肃杀之气。
这哪里还有半分“疲敝”、“困顿”的影子?这分明是一支久经沙场、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林烨之前所有的“表演”,在此刻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一种混杂着震惊、羞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攫住了王璕。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视野是何等狭隘,沉浸在朝堂党争的蝇营狗苟之中,却忽略了这北疆之地真正面临的、足以倾覆国本的巨大危机。
“王大人!”李敏的声音带着惊慌,“我们……我们是否要即刻上奏朝廷,禀明此间危急?”
王璕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李敏,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不。此刻上奏,信使往来至少半月,远水难救近火。况且……”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望向都督府方向,“我们此刻就在这平凉城中,就在这风暴眼里。与其仓促报信,不如……亲眼看看,这位林将军,究竟要如何应对。”
他的心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一次剧烈的转变。从高高在上的审查者,变成了一个身处险地、命运与边城捆绑在一起的旁观者,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参与者。
就在这时,一名都督府的亲卫快步来到馆驿,对王璕和李敏拱手道:“二位天使,大人有请,至城楼议事。”
王璕与李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林烨在这种时候,竟然会主动邀请他们这些“外人”参与军务?
两人不敢怠慢,立刻随亲卫登上平凉城高大的西城墙。墙头上,寒风更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林烨并未穿着那身显眼的侯爵袍服,而是一身玄色铁甲,外罩一件普通的黑色大氅,按剑而立,凝视着西方朔方城的方向。马贵、孙瘸子、周毅等核心将领皆甲胄在身,肃立两侧,气氛凝重如山。
看到王璕二人上来,林烨转过身,脸上并无寒暄之意,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在风雪的呼啸中依然清晰:“王御史,李郎中,情况想必二位已知。黑狼部勾结西夷‘卡勒’,来势汹汹,破虏堡已失,朔方危急。唇亡齿寒,陇西不可坐视。”
王璕压下心中的波澜,努力维持着朝廷天使的仪态,沉声道:“林将军有何打算?需朝廷如何配合?”他此刻已将个人猜忌暂且压下,事关边陲存亡,他分得清轻重。
“援军必须即刻出发。”林烨语气斩钉截铁,“马贵!”
“末将在!”马贵踏前一步,甲叶铿锵。
“点齐你麾下所有骑兵,一人双马,携带十日干粮,配足箭矢、‘震天雷’!一个时辰后,随我出发,驰援朔方!”
“得令!”马贵眼中爆发出炽烈的战意,毫不犹豫地领命而去。
“孙瘸子!”
“末将在!”
“平凉城防,交由你全权负责!按甲等战备条例执行!各边境堡垒,提高警戒,没有我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
“大人放心!城在人在!”孙瘸子捶胸怒吼。
“周毅!”
“属下在!”
“统筹所有后勤粮草,确保军需供应!匠作营……启动应急机制,全力保障!”林烨说到匠作营时,目光与周毅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属下明白!”
一条条命令简洁有力,如同战鼓擂响,整个战争机器以惊人的效率运转起来。王璕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林烨的决断之果敢,部署之周密,麾下执行之迅捷,远超他的想象。这绝非一个侥幸获胜的边将所能具备的素质。
更让他心惊的是,林烨竟要亲自率军驰援!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安危与朔方、乃至整个北疆的防线捆绑在了一起。
“林将军亲自前往……是否太过行险?”王璕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无论如何,林烨此刻是大胤在北疆最坚固的屏障之一。
林烨看了王璕一眼,目光锐利如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烽将军若败,下一个便是陇西。有些仗,必须打;有些险,必须冒。”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况且,我对那‘卡勒’骑兵,很感兴趣。”
这话语中的自信与锋芒,让王璕呼吸一窒。
就在这时,一名校尉飞奔上城,呈上一枚造型奇特的弩箭:“大人!城外巡骑抓获一名黑狼部斥候,从其身上搜出此物!”
那弩箭通体黝黑,箭簇狭长带血槽,尾羽也与寻常箭矢不同,箭杆上还刻着一个微小的、与王璕手中那个皮质囊袋上相似的诡异图案!
林烨接过弩箭,手指摩挲着那个图案,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果然是他们。”他冷哼一声,将弩箭递给周毅,“收好。让匠作营的人看看,这箭簇是何材质,有何特异之处。”
王璕看着那枚弩箭,又想起袖中的皮质囊袋,心中那股寒意更甚。这西夷“卡勒”,不仅兵力强大,其器械之精良,也可见一斑。
一个时辰后,平凉城西门洞开。
林烨一马当先,身后是马贵统领的、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七百余骑。
与之前在校场上看到的“疲敝”之师截然不同,这些骑兵人马皆笼罩在一股剽悍凌厉的气势之中,尤其是他们马鞍旁挂着的那些用油布包裹、形状各异的包裹,更是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林烨于马上回身,对送至城门的王璕、李敏及郭谦等人拱了拱手,目光最终落在王璕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王御史,平凉城,便暂时托付了。望御史能将此间真实情形,据实……上达天听。”
说罢,他不等回应,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出发!”
马蹄如雷,踏碎风雪,黑色的洪流向着西方,向着那烽火连天之处,滚滚而去。
王璕站在城门口,望着那支迅速消失在雪幕中的军队,望着城头之上瞬间进入临战状态的守军,久久无言。他缓缓从袖中取出那份未写完的密奏,看着上面那些揣测与攻讦之词,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他将其一点点撕碎,任由纸屑被寒风吹散,混入漫天风雪之中。
锋芒已现,危局已开。他现在要做的,不再是寻找林烨的罪证,而是亲眼见证,这位年轻的将军,能否在这国门将倾之际,挽狂澜于既倒。
而他这位来自洛安的观风使,其使命,似乎也从这一刻起,发生了彻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