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终于在夜幕下绵密起来，无声地覆盖着平凉城的街巷屋脊，试图掩去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涌。
然而，馆驿之内，王璕心头的炽热却绝非这点风雪所能冷却。胡四海提供的关于“卡勒”的碎片信息，如同投入干柴的星火，在他胸中燃起熊熊探究的烈焰。
他不再满足于表面的观察与官样的问询。林烨越是藏匿，那“卡勒”的阴影越是神秘，他便越要掘地三尺，挖出那被重重掩饰的真相！
“备纸墨！”王璕对随行吏员吩咐道，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他要绕过陇西官府的层层遮掩，直接向洛安密奏！不仅要详述林烨种种“藏拙”疑点，更要重点提及那突然浮出水面的“卡勒”势力，及其可能与北狄、乃至与林烨之间存在的、令人不安的潜在联系。他需要朝廷授予他更大的权限，或许……是调动某些隐秘力量深入调查的权限。
就在王璕于灯下奋笔疾书，字句斟酌，试图将平凉迷雾捅破一个缺口时，他未曾料到，另一条更为隐蔽、也更为致命的线索，正悄然向他靠近。
夜渐深，风雪愈急。一名负责馆驿外围警戒的、来自京师的禁军小队正，按例巡视至驿馆后巷。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目光扫过巷角堆积的、即将被运走的垃圾杂物。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线，他看到杂乱的废弃物中，有一角深色的、质地细腻的布料颇为显眼，不似寻常之物。他心中起疑，上前用刀鞘拨开覆盖的雪和杂物，将那东西抽了出来——竟是一个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的皮质囊袋，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线绣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如同蛇形又似火焰的诡异图案！
这小队正心中一凛，他是京中老人，见识过不少番邦贡物，直觉告诉他此物非同寻常。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囊袋，里面并无金银，只有几片折叠整齐的、质地特殊的灰黄色纸张，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的、捏起来有些滑腻的碎石粉末。
他不敢怠慢，立刻带着这意外所得，秘密求见了王璕。
当王璕看到那个皮质囊袋，尤其是那个诡异的图案时，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仔细检查着囊袋，摩挲着那独特的皮质和刺绣，又展开那灰黄色的纸张——纸张坚韧，上面用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如同蝌蚪般的文字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间或夹杂着一些简单的器械草图，那草图的结构，与他所知的大胤任何一种军械都迥然不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撮灰白色碎石粉末上。他沾了一点在指尖捻动，滑腻，略带腥气……这难道就是胡四海口中，那“卡勒”人寻找的“卡什塔石”的样本？！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馆驿后巷的垃圾中？是有人不慎遗落，还是……故意丢弃？若是故意，意欲何为？若是遗落，那拥有此物的人，此刻就在这馆驿之内？还是刚刚离开？
无数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王璕脑中闪过。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迄今为止，最为直接、也最为关键的物证！
“此事严禁外传！”王璕厉声对那小队正吩咐道，随即命其暗中排查今日所有进出过馆驿后巷的人员，尤其是那些负责搬运杂物的驿卒，以及……是否有形迹可疑的外人靠近。
然而，排查尚未有结果，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挟着凛冽的寒风与滚滚狼烟，骤然降临平凉！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一阵急促得令人心悸的马蹄声便撕裂了平凉城的宁静！一名背插三根染血雉翎的信使，如同从血池中捞出来一般，疯狂地鞭打着胯下口吐白沫的战马，直冲都督府！人未至，那嘶哑凄厉的吼声已然划破长空：
“急报！朔方急报！北狄黑狼部勾结西夷‘卡勒’，聚兵万余，突袭破虏堡！李烽将军麾下偏师血战三日，堡……堡已失守！守将王殉国，军民……死伤惨重！敌军兵锋，直指朔方城！”
“卡勒骑兵现身！装备精良，战力骇人！”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平凉城！也如同重重一锤，狠狠砸在了刚刚起身、正准备继续深挖“囊袋”线索的王璕心头！
破虏堡失守！李烽爱将战死！万余敌军！西夷“卡勒”骑兵直接参战！
这一切，都无比残酷地印证了胡四海所言非虚，也印证了那“囊袋”所代表的势力，绝非臆想，而是真实存在、并且已经亮出了锋利獠牙的致命威胁！
王璕手中的那份尚未写完的、主要弹劾林烨“藏匿实力、意图不明”的密奏，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在如此确凿、如此紧迫的外敌入侵面前，他之前所有的猜忌、所有的调查，仿佛都成了可笑的无的放矢！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房门，来到院中。只见都督府方向，已然灯火通明，人喊马嘶，一派临战的紧张气氛。一队队骑兵如同旋风般从街道上掠过，奔向各处军营和城门，传达着紧急集结的命令。城头之上，守军的身影明显增多，旌旗在风雪中猎作响，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与前几日他所见的“疲敝”之师，判若云泥！
林烨根本没有藏匿实力，他是一直在枕戈待旦，准备应对这场预料之中的风暴！而他王璕，却还在纠缠于那些细枝末节的猜疑！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般浇透了王璕全身。他呆呆地站在风雪中，看着眼前这座瞬间进入战争状态的边城，听着那一声声急促的号角与传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陇西之地，远非他想象中那般简单，这里的水，深得足以淹没任何自以为是的窥探者！
“王……王大人！”李敏也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颤抖，“这……这如何是好？朔方若是有失，陇西亦危矣！”
王璕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都督府的方向。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林烨会如何应对？他手中那隐藏的真正力量，究竟有多大？能否挡住这来自北方与西方的联合一击？
而那个神秘的皮质囊袋，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之间又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所有的谜团，似乎都在这血色的急报声中，被推向了爆发的边缘。
密室之中，惊雷已炸响；边关之外，烽火正燎原。
平凉城的命运，乃至整个北疆的格局，都将随着这场风雪中的突变，而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